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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光景旋消惆怅在(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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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唧唧哝哝站起来,拍拍袍子,嘴里咕哝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开我手,懒懒呵欠道:“老爷子我要困觉,明天进京城,怕就没得睡了,别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门,我立即端着几杯已经冷掉的茶水,走到檐下,看也不看,泼下去。

呼地一声,冒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

我抱臂笑嘻嘻望着我那不成器的师叔,“初夏薄暮,好风良夜,师叔听得辛苦,若是能洗个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过,你便不用谢我了。”

扬恶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刻薄恶毒近邪你这几年不是一直陪着她吗怎么没教教她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

近邪贴到他身边,冷冰冰道:“你才懂三从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远或近的,都看着我微笑,目光里满满欣喜,我微笑环视一圈,看到方崎时,不禁微微皱了眉头。

自从我们离开云南一路向京城而来,方崎便沉默了许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渐少见,心事重重。

也许……我沉吟,她的心事,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来京城,而是因为,父亲节节胜利,建文朝廷风雨飘摇

——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个注定被载入史书的日子。

一个叔侄相残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帅李景隆,在危难存亡之际,再次展现了他擅长闻风而动的绝技,掉转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宽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转向自己曾经的敌人示好,涎笑着,拉开了京师的金川门,彪悍风发的燕师,长骑直入,潮水般涌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枢纽之地。

朱红的巍峨城门,一抹朝阳如血泼洒,京城的百姓遥望着乌衣燕师万骑踏起的烟尘,面色平静而漠然。

想必,要换了皇帝坐龙廷了。

可是,换谁,不都一样吗老百姓苦哈哈,终日思想着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着贵人们的悲欢。

会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远都是离龙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师进城时,我和四位师叔,还有老头,按着老头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计策,由宫内人接应,进入了皇宫。

沐昕被老头勒令留在了京师等候我们,老头话说得简单却寒意森森,“不要以为你沐家是任谁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须知天威难测,尤其逢着帝位之争,丝毫也差错不得,今日你踏足宫门一步,将来便有可能成为沐家满门抄斩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顾一切,但不能不想着云南侯府,那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家人。

老头也曾说过要我也留下,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这根刺他来种便够了,我若参与,以父亲心性,将来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坚决摇头。

允炆,允炆,青梅竹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从不忍伤害我的允炆,于他,我内心有愧,在父亲与他,亲情和友情之间,我自私的选择了父亲,放弃了友情,为他的江山,埋下了颠覆的隐患,并亲手,指引着父亲走那条逐鹿之路,慢慢翻卷了属于他的皇朝舆图,无论找寻一千一万个无奈的理由,我都无法抹杀我愧对于他的事实,人不曾负我,我却已,深深负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过,若有一日父亲真正夺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许他赶尽杀绝,必护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颠沛流离,饱受冷暖,我要亲眼看着他安全离开宫城,亲自为他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涯,这是我必须为自己,赎的罪。

皇宫里,一片乱景,宫人内监们惶惶乱窜,扎煞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宫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还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着人心纷乱宫门不严,抱了包袱一路掩藏着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坠在怀里,显见得颇有些细软,而那些平日戍守值卫的侍卫也无心履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儿看看内殿,一忽儿看看宫墙外,连我们几个虽穿着太监服饰,却怎么看都不象太监的人匆匆走过,都无心查问。

我们直奔奉天殿,接应我们的人说帝后,太子都在那里。

尚未奔至,忽听人声惊惶喧哗,一抬头,便见奉天殿飞朱流碧的华丽檐角冒出滚滚黑烟,火势乍起!

我心中一紧,眼前忽掠过湘王宫熊熊大火,废墟里焦黑的头颅……再抬头看见奉天殿密集的浓烟,一时竟有恍惚之感,当年湘王于火海里怆然长笑时,是否亦曾如此诅咒过建文王朝那些火场里徘徊的幽魂,是否当初就曾预见到,在区区数年之后,同样的一幕,便如场景重现般发生在建文皇宫

心中感慨,脚下却更快捷了些,眼见火势未盛,顺手撕下衣襟,在旁侧金缸里浸湿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气冲入殿内,忽见几个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员,一路惊呼着,从我身边冲过,冲进殿中。

弃善双臂抱胸,冷冷睨视,“送死!”

此时还能敢来救驾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虽说行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们陷进去,我一闪身,也进了殿,身后,老头他们纷纷跟了过来。

奉天殿内,重丝华缎的帐幕垂帘,俱都燃着,猩红缎幔缠满火舌,却执着不肯化灰,幔上苍龙飞凤升腾盘旋,金丝满绣,振翅欲舞,烂漫妖红里,昔日威重华贵,都化为绝世的艳。

我一眼望见帘幕尽处,金龙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装扮的允炆,背对着我们斜坐于地,怔怔看着地面,那几个狼狈的官员喘吁吁的奔到他身侧,来不及请安说话便意欲去馋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远。

我们这才发现,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卧于地的是个女子,从我的角度,只看见她乌发披散,着红色大袖衣红罗长裙,一顶龙凤珠翠冠斜斜滚落在不远处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于地,火光映照里莹润明洁,仿若泪珠盈盈。

烟气熏腾里,允炆低低咳嗽,轻轻执了她的手,缓缓抚摸,却一言不发。

几个官员注目地上女尸,神色大变,互觑了一眼,抖着膝盖要跪。

“娘娘……”

却被弃善上前,一人一脚踢开,扬恶极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齿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无声的挣扎,可哪里抵得过扬恶随便施展的真力,挣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额头上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扬恶仿若未见,拖着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扬恶,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颤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却被越拖越远,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来,斜斜立于他后方,心中了悟他此时误将我们认为燕王部属,愤恨绝望已极,竟是死活不肯抬头看我们一眼,转目见他面色苍白漠然,双目中却满是血丝,想起当年京城郊外,贵为皇帝之尊的他,亲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风里他向我缓缓行来,穿过听风水榭前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个温醇诚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见他微笑里的沧桑,只记得那滴落于我发中的泪水,温暖而,冰寒彻骨。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熔炉之中,帝王事千秋业,不过一场繁华烟火,经不得命运凛凛锤炼,瞬间烟灭灰飞。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为,你纯善温厚,原不应生于最为肮脏的帝王家,这家国天下,争夺权谋,从此于你生命中卸去,于你未尝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毁灭的不仅是你的王朝,还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仅是无上威权,还有,你所重视的生命。

允炆……

犹记当年,干爹带你来看我,我失手误砸了干爹的御赐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干爹的怒气,素日诚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强的承受着责难,我被你护在身后,只从侧面看见你紧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华年如烟光一刹过,相隔了多年的岁月,穿越微妙敌对的沙场,于即将换却主人的金殿前再见你,时光恍然重叠,你依旧默然至无声,在最绝望的时刻,你的妻子丧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将倾颓于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长号,只会这般默然的挣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愤心绪,都化作彼时无言的抗争,一恸无言。

默然伫立,望着那世间最为遥远而无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时,我竟已不敢再面对你,有生至此,因为你,我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与怯弱。

烟气卷近,那几个官员相跟着冲了出来,他们几曾见过这般藐视帝尊犯上无礼的大不敬行径抖着个袖子瞪着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张嘴便吸进滚滚浓烟,弯着腰大声咳嗽,犹自抖着手指着扬恶话不成声,一个鬓生白发的老太监连滚带爬的扑上来,眼泪涟涟的喊:“陛下……”

其声哀哀。

一个红面黑髯汉子,大声怒喝:“乱臣……咳咳……贼子……放开……吾皇……”捂着嘴冲上,半跪着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着允炆的老头,突然轻轻上前一步,拨开了他的手。

微笑道:“叶御史,久违了。”

那人霍然抬头,望向老头的那一刻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连脸孔都扭曲起来。

老太监也茫然转首,立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叶御史呆呆看了半晌,颤声道:“诚……诚……诚……”

老头狡黠一笑,“成什么成,老爷子不姓成。”

他犹自在那里诚诚诚的诚个不休,一声尖呼,那白发老太监已经冲了上来,满面喜泪的抱住了老头的双腿,“诚意伯!”

我手指一颤,仰首长叹一声。

果然。

那太监眼泪四溅,激动之状,犹如绝地逢生。

“诚意伯,你果然没死,先太子当年说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还活着。……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头皱皱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钺,你再把眼泪鼻涕糊我满脸,你家皇上也许就真没救了。”

王钺抹了把眼泪,放开手,嘟囔道:“诚意伯还是当年那脾性……可江山却已全非了,贼子篡位,颠倒乾坤,伯爷一代开国勋臣,太祖皇帝最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着不管么”

他又去拉仿佛对老头名号听而不闻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听老奴一句话……诚意伯回来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动不动,同时作泥塑木雕状的还有另几个臣子,毕竟不是谁都有老王钺对老头的强大信任,乍一见到听说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犹自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一时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几位师叔,他们,知不知道老头身份

弃善一脸不耐烦的看着奉天殿侧的文华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么,扬恶摸着鼻子似笑非笑,对上我眼光,丢过来一个媚眼,近邪冷冷的侧转身望天,远真站得远远,左掌右掌相互交击,似在演练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处变不惊,是早知道,还是早就猜到

当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转念想想,再次叹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里罢这许多年的相处,四大弟子能猜到老头身份,作为老头唯一亲人的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明白

只是,我从未将刘基是我祖父的事当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将父亲的燕王王爵视为珍宝一般,头衔不过虚妄,真实的亲情真实的人,才永远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间视为神人,文史韬略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刘伯温也罢,不过都只是,我的亲人。

只是……我注目怆然跌坐于地的允炆,他披散的发掩着容颜,素日明媚细长的双眼似阖非阖,对外界全无感知,甚至连我的到来都未曾有所反应……他是干爹的儿子,我青梅竹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个亲人,然而我,怎生对他

缓缓上前,我蹲下身,轻轻唤:“允……”

只一声,他便轻轻一震,抬起头来。

我咬唇,盯着他无神漂移的目光,再唤:“允……”

他痴痴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现一个极其惨烈的笑容,轻轻,语气宛如梦中:

“怀素,你是来杀我的罢”

我不能言语。

他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镶着鸽血宝石的匕首,递到我掌中。

“你来之前,我就想陪着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鸩毒……既然你来了,这功劳,便给了你罢,何必便宜了别人”

他再一笑,神色却渐渐宁和,“……怀素,你自小心高气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说你一句没爹的孩子,沐昂有次无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头……从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很在意亲情,皇叔那许多年丢下你们,你介意,内心里也在等着他来爱护你……我一直想帮帮你,却因为这皇位之争,无法为你做什么,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会加倍的喜欢你……你将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丽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见了……不过,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将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浅浅如清风,匕首上宝石色泽如血,烂漫如云霞,却如利剑,刺着了我的眼。

我跪倒于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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