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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微步毂纹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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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只是开间宽敞,倒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己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文中反覆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红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断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人有四海:胃者水毂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毂而储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储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毂,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储一分,不泄无尽,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储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令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褛,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第禾农章 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红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薜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哞,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什么猛兽。他知无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什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什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那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发白,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惊,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了。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它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吧。”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吧。”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闩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吧!”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什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什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发什么”吴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么‘罗袜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慌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从‘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弥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那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闯出祸来,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无事,见段誉没有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储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气海却正是积储‘北冥真气’的所在。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至膻中穴储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自天外飞到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横蛮,我说几句‘妙极’,又碍着他什么了平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闷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便已永存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亡不可。郁光标内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再走两步再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下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踊着便该斜踏‘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来得及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两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太阴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于别的经脉,却暂行搁在一边了。

这般练了数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呼吸,纵然疾行,气息也已无所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关的句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以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辣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虽然领悟,脚步中要做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敌人伸手抓来,是否得能避过,却半点也无把握,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如年的苦处,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听得锁启门开,脚步声响,那仆人托着饭盘进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

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段誉自‘豫’位踏‘观’位,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说明‘要是踏上门槛,脚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标的足背,’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踏上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腕一紧,已被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再行紧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手臂也酸软起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每催一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几,但段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便顺着这条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道理。两人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内力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便即催劲,渐觉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这一来,内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一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开,但拇指被服段誉五指抓住了,挣扎不脱。此时已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抓他手指,慌乱之中,浑没想到‘扳开他手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来,快来!”吴光胜正在上茅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吴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你先拉开我!”叫声几乎有如号哭。

吴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同时问道:“你受了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双臂一酸,好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着便吸吴光胜的,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强,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吴光胜只觉手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吴二人脸色大变,似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背上爬出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过来,纷纷呼喝:“怎么啦那小子呢”段誉给郁吴二人压在身底,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两人的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再自郁光标注入段誉体内。其时段誉膻中穴内已积储了郁吴二人的内力,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吸取对方内力便愈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什么把戏叠罗汉吗”伸手拉扯,只拉得两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门,邪门!”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他。三人一齐使力,刚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见难以逃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只塞得他膻中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可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难以抽动,大叫:“压死我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惶失措,惊骇之下拚命使劲,但越是使劲,内力涌出越快。

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什么。过得一会,变成四个人呼叫,接着只胜下三人。到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虽嘶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追!你们四人截住大门,你们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你们五个堵着住西边门。别……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着惊慌。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间,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什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将,这主意倒是不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儿子经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捉我了。”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心下诧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的体内。

段誉三脚两步,便抢到了屋后,什么‘既济’、‘未济’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了脑后,‘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别让那婆娘走了!”“快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去那边,我向这边追!”心想:“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了‘调虎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当下钻入草丛,爬出十余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算是‘凌波微爬’,还是什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于是站起身来,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久,竟丝毫不觉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于是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什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当下将积在膻中穴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始终不绝,运到后来,不禁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险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幌动,一只小兽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依稀便是仲灵的那只闪电貂,只是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小兽,定然非闪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这小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吹口哨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许之外,一对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转动,盯视着他,正便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电貂上前两步,伏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几下口哨,走上几步,闪电貂仍是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脊,知它虽然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却十分顺驯,见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步,慢慢蹲下,说道:“貂儿真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电貂仍然伏着不动。段誉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道:“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将貂儿抱了起来。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双小眼光溜溜的瞪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腿裤脚管破了一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血正自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左臂的惨状只吓得魂不附体,只叫:“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牢牢按住伤口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惊之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姑娘养熟了的,只听她一人的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给闪电貂一口咬中,该当立即学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玄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刚学会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脚跳’,那可无味得紧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道剧毒已延及全身,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然清明,心想:“我这般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口,是白痴鬼还是馋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卟、卟、卟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滩脓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尸相比,那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无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卟、卟、卟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却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是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滩脓血又怎能想出这个贴切的名字来”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乎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然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而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现下这朱蛤又去吮吸貂儿毒囊中的毒质。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也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筱筱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筱筱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吧,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是厉害。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下肯上当,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化之王和那条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是天下毒质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绕,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吧,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当下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毫不费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呼。

(第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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