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曹官子(2/2)
第五局时,白衣僧人看了眼天色,说道:“这局不让子,你能撑到一百六十手就算你赢,明天可以去跟东西下棋了。”
笨南北使劲点头嗯了一声,刚要执白先行,无意间看到袈裟有一只蚂蚁在乱窜,小和尚憨憨微笑了一下,轻柔伸出两根仍捏着棋子的手指,让小蚂蚁爬到手上,再放于地上,等它行远,这才清脆落子于金刚镜面上。
这一局,终究是被小和尚撑到了一百七十余手。
白衣僧人没有再下,笑道:“现在睡着了没”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开心道:“行了!”
白衣僧人摆摆手说道:“去吧,棋墩棋盒都留下。”
小和尚哦了一声,起身离开千佛殿。
盘膝而坐的白衣僧人等徒弟走远,约莫着回到茅屋,这才一手托着腮帮,斜着身子凝视棋局。
白衣僧人伸了个懒腰,轻声道:“曹长卿,还是这么好的耐心啊。难怪被称作曹官子。”
除去他的言语,大殿仍是寂静天籁。
白衣僧人伸手一抓,地面上十几颗白棋猛然悬空,再轻轻一拂,棋子如骤雨激射向一侧。
稍后,一名文士青衫装扮的儒雅男子悠然出现在殿内,手中抓着那十六颗棋子,每行一步弹出一棋子,空中不可见棋子踪影,眨眼间,白衣僧人袈裟上便粘住了十五颗,这个喝酒吃肉还娶媳妇生女儿的不正经和尚岿然不动,但是大殿内千佛雕塑却齐齐摇晃,如同遭受了天魔巨障入侵,尤其是几尊金刚怒目菩萨罗汉像,前后摆动时格外气势骇人,想必是十五棋子击中白衣僧人袈裟,每一棋子都带来一次气机波纹的剧烈激荡,才引来这般异象。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笑道:“果然世间无人可破你的金刚境。”
不见白衣僧人如何动静,十五白子从袈裟上坠地,然后被赋予灵性一般在金刚镜面上迅速滚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试试看”
身材修长的文士笑了笑,轻轻将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丢,往前几个蹦跳,恰好与十五子一样乖乖返回原位,摇头道:“不试了,当年号称可与齐玄帧一战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来,到了两禅寺,不一样伤不到你分毫,只不过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刚印。不过我很奇怪,你与人打斗是平局,为何下棋还是喜欢平局黄龙士当年先是以三百余僧人性命于你对局,一人作一子,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后来春秋国战结束,黄龙士逼你再下,却是以天下百郡内的几百座佛寺做棋子,输一子便毁去一座,赢一子便让离阳王朝多建一座,为何你仍是平局我观棋谱后,第一局你赢面的确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胜了黄龙士的。”
白衣僧人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曹官子,与自己类似,这个家伙也曾亲自与黄龙士下棋,据说两人手谈几近官子阶段,曹官子比起那几位宫廷御用国手当然要强上不止一筹半筹,可面对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不波,平淡说道:“我如果说急着回家给媳妇做饭,你信不信”
曹官子听到这个天下罕有的笑话,竟然没有如何笑,叹气惋惜道:“如今连女儿都有了,就更没耐心陪我下至收官,看来是没机会跟你下棋了。”
白衣僧人讥笑道:“谁乐意跟你下棋,一局棋能下几个月几年时间。”
本名曹长卿早已不被熟知的曹官子坐在白衣僧人对面,看了眼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棋局,笑道:“你这徒弟,实在是厉害。不愧是被佛门视作末法大劫的希望所在。”
白衣僧人平静道:“曹长卿,我的脾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愿与我下棋,我也不愿跟你打架。喏,在皇宫里头替你寻来的好酒。”
曹官子摘下腰间的酒壶,丢给白衣僧人。然后他左手捻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子,似乎知道白衣僧人不会与自己对弈,右手自顾自拿起黑子落在地面,形成自娱自乐的场景,说道:“放心好了,我宁肯跟邓太阿的桃花枝较劲,都不会跟你扯上关系,世人只知你金刚不败,我却知晓你金刚怒目的怖畏。”
白衣僧人喝了口酒,皱眉问道:“那韩人猫都没留下你”
曹官子左右各自下棋,摇头道:“这一趟凑巧没碰上。”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问道:“你这落魄西楚士子,还念想着找到那位身负气运的小公主,复国”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么不想。都说她与皇帝陛下一起殉国了,可我始终不信小公主会死。西楚龙气仍在,钦天监不敢承认而已。”
白衣僧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曹长卿,你是为我的新历而来离阳王朝沿袭旧历,本是奉天承运,可吞并八国后,显然已经不合时宜,钦天监在忙这个,我这边倒断断续续,不太着急。你想着动些手脚给你那位亡国小公主保留一线复国生机”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叹气道:“曹长卿,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逆天篡命的勾当龙虎山上任天师的下场,你不清楚”
这位二十年间几乎一举问鼎江湖魁首、傲气不输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没有直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不是我不帮,而是大势所趋,旧西楚根本无法成事,有老太师孙希济里应外合又能如何真当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毙的傻子吗徐骁顾剑棠没死,六大藩王没死,如今再加上张巨鹿,还有皇宫里那位,曹长卿啊曹长卿,圣贤只说力挽狂澜于即倒,可狂澜已过,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么莫说是你,便是齐玄帧这等仙人都没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无语,一脸凄凉。
千佛殿外,电闪雷鸣,很快便大雨磅礴。
白衣僧人低头望着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决然不顾,哪里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这壶酒是好酒,我只能保证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余的,爱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进尺,我顶多下山去皇宫要一壶酒还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洒然转身,走入大雨中。
这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儒家豪气长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释门中,依然有些感伤。
刚要入睡便被雷声惊醒的小和尚赶忙撑了油纸伞跑来,看到师父手中多了一壶酒,再联想到方才那个走出千佛殿的中年书生,纳闷问道:“师父,这酒是那读书先生送你的”
白衣僧人点了点头。
笨南北收起伞,咧嘴笑道:“我撑了一把拿了一把,刚才碰上这位先生,就借了他一把。”
白衣僧人瞪眼道:“借他作甚牛年马月才能还你!一把伞,可要好些铜板!”
小和尚为难道:“那咋办我在寺里讲经,大主持也不给我铜钱呐。明天要是东西和师娘问起,就糟糕了。”
白衣僧人无可奈何道:“算了,就说我买酒好了。”
小和尚感激喊道:“师父!”
白衣僧人白眼道:“师父要去一趟寺里藏经阁,躲一躲你师娘,你睡去吧。”
小和尚忐忑道:“师父,要不我还是跟师娘说实话吧”
白衣僧人站起身,狠狠在这笨徒弟脑门上敲下一板栗,“笨蛋!”
小和尚灿烂一笑。
白衣僧人谆谆教导道:“南北啊,明天师娘生气的话,对你来说最多就是少吃饭多干活,可你师娘心情不好,不总喜欢去山下买些一年也穿不上几次的衣裳,这可都是师父的血汗钱呐。”
小和尚恍然大悟。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觉去。”
小和尚嗯了一声,道:“东西怕打雷,我去门外给她念经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光头,这徒弟。
站在千佛殿门口,看到在泥泞中奔跑顾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禅,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