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振衣飞石(87)(2/2)
这一击,精准狠辣。
裴露生双腿受刑已断,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砸,脸上血肉纷飞,颧骨凹陷了一个小窝。
因为太用力,龙幼株也不是能上马开弓的女将,一只纤纤玉手握不住被颧骨弹回来的镇纸,居然把那一方青石镇纸砸得飞了出去。
裴露生嗷地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地上翻滚。
几个刑差立刻执棍将他叉起,不许他乱动。
龙幼株也不说话,打完了人,转身冲堂上三位大人微微拱手,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又回自己原来那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她一根修剪得漂亮的指甲被青石镇纸砸劈了,身边服侍的穿着锦衣卫的宫婢给她递来一个指甲剪,她就很认真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龙幼株这突如其来的一镇纸,把坐在堂上的三位主官都惊住了。
从前坐在堂上折狱祥刑的堂官都是丈夫,一个“夫为妻纲”,就把所有妇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龙幼株仍旧没有上堂审案的资格,可是,她以妇人之身听事督决,哪怕她仗着的是皇帝胡作非为的势,这堂上毕竟不再是男人们一家之言。
道理道理都是你们定的,我当然说不过你们。我就不和你们说道理。
你说话让我听了不爽利,我就揍你!不服皇帝给我撑腰,不服憋着!敢和我废话,晚上就派二十个锦衣卫去你家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盯着,被我捉到一点儿破绽,马上把你丢诏狱弄死。
龙幼株咔嚓咔嚓剪好了劈开的指甲,始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继续听审。
杨至未隐隐感觉到龙幼株对夫权的挑衅。他想指责龙幼株越权了,就算刑求,大理寺也有相应的规矩,你一个听审的,凭什么出面打犯人可是,龙幼株身上笼罩的光环太神秘了。她既是皇帝任命的听事司指挥,相传又是皇帝在潜龙时就相好的宠妾,惹这么个女人……不划算。
裴露生就这么白白地挨了狠狠一镇纸,半边颧骨都被敲塌了,失声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反正他杀妻的动机、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文康吩咐人犯与证人签字画押。
大理寺的案子都不会当堂判决,整理好堂审记录、证词之后,文康与杨至未、李维交换意见,达成初步一致之后,各自都要回衙门写结案陈词,再给皇帝上书交代判决理由和意见,最终由皇帝综合考虑三司意见决断。
至于后面牵扯出来的资敌叛国案……这是个巨大无比的泼天大案。怎么查,谁来查,都得先向皇帝上书禀告之后,由皇帝谕旨裁决。
毕竟,上午朝会时,皇帝只交代了三法司审理裴露生杀妻案。
如果可以,文康真恨不得下午就抱病不起。
——谁特么想查这个牵扯到户部尚书和镇国公府的案子啊!
审完了案,谢茂带衣飞石回宫,一路上衣飞石都兴致不高。
想着衣飞石才死了个妹妹,家里又搅合了不干不净的事,这要是能高兴得起来才奇怪了。谢茂也没有多想,和从前一样悉心哄着他。衣飞石在大理寺那么乖乖地向他表白过,谢茂满心欢喜,春风得意,别说衣飞石是事出有因,就算他这会儿无端闹脾气,谢茂也愿意哄他。
然而衣飞石也很知机,谢茂才稍微抱抱他,他就换了笑模样,老老实实陪在谢茂身边。
回到太极殿之后,时候也不早了。
传了膳,吃喝洗漱完毕,谢茂想着衣飞石昨夜不曾阖眼,叫他早些休息。
自从回京之后,谢茂还没正经翻过奏折,本想今夜熬一熬,哪晓得衣飞石生生将他磨进了内室,二人很是温存缠绵了一番。
谢茂自认为衣飞石今天是对自己表白了,若不是念着衣飞石还未成年,今夜都想点起花烛。
勉强克制住心里那点邪性,谢茂舒舒服服地将下午憋着的火气泄了出来,腻在衣飞石身上都不想下来。何谓爱不释手他如今终于是明白了。奏折奏折又不会长脚跑了!明日再看!
谢茂搂着衣飞石,在他额角亲了又亲,柔声道:“快睡了吧,昨儿就没歇。”
衣飞石才说想回长公主府。
“这么晚了……”
谢茂很惊讶,见衣飞石不是开玩笑,他眼角的那一缕错愕逐渐就变成了凝重与沉默。
衣飞石仍在小声向他解释:“臣回京几日还未向臣父请安,周家的事,臣也得去向臣父解释。臣妹横死裴家,家中把她棺木抬了回去,臣想去看看……”
见皇帝莫名其妙脸色沉静,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乞求,“臣知道,宫门下钥了,出宫不方便。求陛下支常侍卫随臣走一趟,臣寻个方便的地方越墙而出……”
翻墙而出以前翻信王府的墙没关系,翻皇宫的墙想造反
这话说得好像更荒唐了。
衣飞石干脆装出乖觉地模样,勾着皇帝衣襟,小声说:“臣就要出去,陛下想辙。”
谢茂被他扯得渐渐地笑了,故意伏在他耳畔吹气:“爱卿就这么走了,朕夜里孤枕难眠……”
衣飞石丝毫没察觉到这是谢茂的试探,谢茂从前也喜欢逗他,他都习惯了。闻言犹豫了一下,本是想要起身的姿势,复又投入皇帝怀中,含糊不清地说:“臣再服侍陛下……”说着就要往被窝里钻。
谢茂原本眸中熠熠生辉的欢喜蓦地黯淡了下去,仓促捉住了欲侍以口舌的衣飞石。
将衣飞石从被窝里抖出来时,他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道:“朕与你玩笑,这就当真了”当即吩咐赵从贵掌灯,来人伺候衣飞石更衣,他自己也披上袍子坐在一边,叮嘱道,“你爹若是生气捶你,多想想朕。”
衣飞石很快就穿戴整齐,他不惧寒,二月天气也是锦衣潇洒,长身玉立。
“臣遵旨。”衣飞石上前屈膝,握住谢茂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臣明日上朝。”
谢茂笑道:“明日不朝。”
“那臣往枢机处递牌子进来。”衣飞石保证道。
谢茂亲自把他送到太极殿前,叮嘱常清平提好灯,说:“送进长公主府再回来。”
长公主被衣尚予软禁在后院,谢茂就放心了不少。衣尚予是个知道轻重的明白人,既然知道他看重衣飞石,哪怕再生气,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衣飞石转身磕了头才离开,谢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瞬间消失。
衣飞石下午在大理寺就想回长公主府了!
他着急回府跟衣尚予询问周氏的事,他也得跟衣尚予解释他偷两个弟弟去敲登闻鼓的事!
从丁禅去裴尚书府堵人的行事来看,衣尚予是不赞成掀开此事的。衣飞石这两日办的事,无疑是与衣尚予打了擂台。
如今大理寺初审结束,他当然着急回去向父亲解释。
这时代父亲对子女的权威,丝毫不亚于皇帝与臣子的权威,衣飞石也得受父权辖制。
他还想回去祭奠衣琉璃。
事父,致哀。这两件事都极其严肃、郑重。
倘若衣飞石在下午就告诉谢茂,他要回长公主府,谢茂难道不放他走
他提都不曾提一句。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不敢提。他闷声闭嘴侍奉皇帝回宫,陪皇帝吃了饭,用他年轻热情被皇帝爱宠的身体满足了皇帝的渴望,直到皇帝餍足满意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他要回家一趟。
将皇帝服侍好了,衣飞石才敢要求一点儿时间,去办他自己的事。
这不是谢茂想象中的两情相悦。
就算下午衣飞石对他说了那句在他看来堪称表白的话,他们的关系,也远远没到可以走近最后一步的时候。看上去衣飞石会冲他撒娇了,可是,在小衣的心里,始终守着一条线,戒备着他,窥视着他。只要他稍微抹去温柔的笑容,衣飞石即刻就会退避三舍。
……还是怪登基太早了这特么还要怎么对他好,他才敢真的相信朕
谢茂神色平静地系好腰带,吩咐道:“掌灯,朕看折子。”
衣飞石回家时,衣尚予已经睡下了。
他先去衣琉璃的灵堂,给妹妹上香,烧了纸,此时棺未钉上,他可以看看衣琉璃的遗容。
可是,衣飞石不忍心看。他记忆中的琉璃,一直是那个笑容甜美,声音清甜的小姑娘,他见了太多人死去的模样,他不想以后再想起琉璃时,脑子里回忆的会是冰冷死寂的模样。
他孤独地跪坐在灵堂上,看着冷冰冰的灵位,很多死去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浮现。
嘎吱嘎吱木轮滚动的声音响起。
丁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刚刚穿衣起床的衣尚予,来到了灵堂。
衣尚予的轮椅就停在衣飞石身后,丁禅上前给衣琉璃上香,烧一刀纸,又安分地站回了衣尚予的背后。
“你做得对。”衣尚予突然说。
衣飞石本以为自己会被训斥责罚,只是,当着妹妹的灵前,他不想承认替妹妹讨公道是个错处,所以,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跪在妹妹灵前,却没有主动向父亲施礼请罪。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说,你做得对!
衣飞石这两日承受的压力,旁人根本难以想象。
他的妹妹死了,他伤心。为了替妹妹讨回公道,他选择了与父亲打擂台。当他查到资敌案中牵扯到大嫂娘家时,他就走到了背叛家族的边缘!
衣琉璃知道这件事和周家有关,所以她不指望家里,单单写信给衣飞石。
衣尚予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了长子媳妇娘家,所以他宁可按下独女之死,打算暗中报仇。
衣飞石“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选择了破釜沉舟、将事件大白于天下,彻底撕开了家门的脸面。
他没有退路,也没有支援。
就算皇帝庇护他,替他烧了那几本涉及周家的私账,他还是得独自来面对来自家族的责问。
——你为什么不与家中商量就擅自行事你可知道,你给家里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回来问了,知道大嫂娘家涉案,我就不管琉璃是怎么死的了么她怀着身孕横死在夫家,她那么年轻那么无辜,就要为了家门荣耀悄无声息地“暴病而死”吗顾全了家族的荣耀,就不管琉璃是否讨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公道了吗
衣琉璃堂堂将门虎女,正直淳烈,因丈夫资敌叛国,不惜大义灭亲。死于暗算。
她是不像她的兄长那么武艺高强,那么聪明睿智,可是,她是个好姑娘。她凭什么不能有一个公道她的死因凭什么不能昭示天下她不该被朝廷表彰,不该被竖碑铭记么
衣飞石不想让妹妹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不知道”。
在明知道父亲打算息事宁人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独自为战,一意孤行揭开了这层窗户纸,他已准备好被父亲责罚,然而,这件事上最让他觉得惨痛的是,大嫂娘家涉案。
不管皇帝怎么庇护,这都是衣家的人伦惨剧。
——倘若不是周家涉案,衣琉璃不会选择向皇庄求援。她若写信回长公主府,根本不会死。
——若非衣琉璃惨死,衣飞石也不会选择大张旗鼓彻查此案。此案查明白了,周家没了,大嫂如何自处衣飞石又要如何面对大嫂所生的两个侄儿
他是替衣琉璃求得了公道。
可是,从衣琉璃惨死的那一日开始,衣家就不再有任何赢家,所有人都输了。
衣飞石强撑了两日,若衣尚予训斥责骂,他还能忍得住,如今被衣尚予赞许一句,他想起年幼善良的妹妹,温柔慈爱的大嫂,顽皮可爱的小侄儿……泪水簌簌而下。
衣尚予滑动轮椅到他身边,难得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长大了,就不要哭了。”
“这件事,你做得好,做得比为父更明白。事情勉强遮住,不过掩耳盗铃,皇帝的听事司很有些门路,马家的账簿,昨夜就被听事司抬进宫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只要皇帝想查,遮是遮不住的。
“为父掌军多年,中军帐内说一不二,久居高位,难免滋生狂妄之心。”
“以后,家中诸事,你与小金子商量着办吧。”
衣尚予大手拍在衣飞石还嫌单薄的肩上,沉稳而有力,“衣家就靠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