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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作品展示1:未料人间见白头——萧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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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万锦滩,赴黄河水之时,他满怀悲愤,唯有一念依然火红炽热,死死攥在心头不肯丢弃。

不悔,不甘,不愿。

眼前再也看不见残阳照耀着的河水,那壮丽的万点金霞逐渐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厮杀、呐喊、惨呼,也渐渐听不见了,染满血污的盔甲带着身体下沉,口鼻中呛入含着粗粝砂粒的河水,胸腔逐渐闷痛,但发丝和肢体却奇异般地轻盈起来,连带着重伤的左臂也像恢复了行动。

他想起幼时母亲曾经说过,人死后,都是要喝孟婆汤的,洗去今世的记忆,再去人间走一遭。

生而为人又如何看尽朝政污浊,官吏倾轧,愤然上书弹劾李纲不懂兵事,而后竟要更名流离他乡。目睹天地一朝倾覆,金瓯破碎,他疏尽家财,招募义军,浴血坚守孤城,却仍无法挡住践踏关陕河山的金人铁蹄。哪怕挥刃搏杀至最后一刻,也无法凭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着他的父老百姓。

原来,这一世,他看尽了这么多的苦难,用尽了这么多的气力,却就要迎来结束了。

他停止了挣扎,让无边无际的黄河吞没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陕州千万年来未曾改变的烈风和骄阳。

魂魄将要散尽之时,像有人大力地拖拽着他的身体。离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里吸入甘美的山野之气,他痛苦地咳嗽起来,连带着浑身的伤处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入油锅烹炸上几遭,纵使他有铁打的刚毅心性,也再难忍受,只是怕被女真人俘虏,不肯堕了心志开口呻吟。颠簸间,他睁开眼帘,勉强看见像是两个宋人打扮的后生。他们砍了几条树枝,缠缚了篷布,将他放在上面,一步步拖回远方的营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亲征,天下震动。

陕州城地处要塞,靖康年间吃尽了兵祸苦头,建炎新宋已立十载,全城无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张志气。自从赵官家御驾亲征,北伐檄文遍诵各地之时,陕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来。李节度身着银盔银甲,率领浩荡大军出城。满城父老送至三十里外,直到看不见那面猎猎飘扬的中流砥柱大旗方才回转。

本次战事重大,李彦仙只留下邵云在平陆镇守,弟弟李夔在后方接应,其余部属皆随军出征。陕州城内也是一片肃杀之气,虽说白日里依然是一派烟火平安景象,但日头还暮时,城门便早早落锁。妇女孩子闭门不出,青壮组成了巡逻队,夜夜沿街举火执杖,见到陌生脸面便要仔细盘问,提防金人细作。

邵舟是李彦仙心腹部将邵云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李彦仙巡视平陆之时,看他年纪虽小,却机灵懂事,很是喜欢,就带在身边做勤务安置一职。这次大军出征,邵舟不慎染了伤寒,好了之后却已经失了时期,没法跟随。好在邵舟是个乐天性子,别人整日唉声叹气,后悔没赶上这泼天的战事,他却在后衙忙活,浑不见抱怨。

这日到了晚间,苍蓝的天宇挂上一勾金黄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饭便草草抹了嘴,急步回了后厨,端了一碗黑皲的滚烫药汤出来,蹑手蹑脚想要溜到东厢里去。他刚走了几步,肩上便被人掴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这一惊,差点洒了药汤,再看原来是和他熟识的玩伴梁大刚,现在府衙做着卫戍一职。这人比他高大许多,站在面前能挡掉一半月光,刚才他只顾小步快走,倒没料到什么时候被这厮抓了个正着。

“俺只问你,你每日偷摸熬这些汤药给谁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来的那个细作你平时在节度面前得脸面,更要仔细些个,没得被细作混进来坏了大事!”

邵舟听到他说自己救回来的好汉是细作,立时皱起眉来。但他性格温吞,不善大声大气争吵,只是牢牢护着那罐药汤,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泼洒了倒耽误了屋里那人。

“你直恁诬陷好人,那好汉身上剜出来十几个箭头都是女真人的燕尾镞,这须做不得假!况且他左臂那记刀伤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剑,叫我说,杀女真人的都是好汉子,我反正是没法子把他扔在万锦滩上不管!”

冲着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继续往东厢走去,梁大刚面皮发烧,只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周围,又压低了声音,“可你不觉得,这人长得和节度也忒像了吗!不对,是简直一模一样!只是黑些,瘦些,脸上又有了伤!”

邵舟只低着头装没听见,伸手一推东厢房门,像只猫儿似地溜了进去。梁大刚在外面唉了一声,重重地跺了下脚,终究放心不下,也跟着进去看个究竟。

清冷的月光从窗棂中斜斜探进来,正巧照亮那个人在炕上的单薄身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色的水洼里。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他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无言语。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气息,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悬着的几根绳索上都挂满了敷裹伤口的细棉布。梁大刚知道刚才交谈的言语都被这人听到,顿时就有些讪讪起来,搓着手指头想说点什么,又见那人冷冷地移开了视线,竟是不愿发一语的模样。邵舟倒像是习惯了这人的脾气,脱了靴子跪在炕边,要把他扶起来喝下汤药。

“某此生只知杀金人,报家国血仇,不知细作为何营生。”那人脾气矜傲,挥手推开了邵舟递过来的药碗,嗓音嘶哑,像是夜枭鸣月一般。

梁大刚更是尴尬,咳嗽了几声:“非是要误会好汉,只是最近国战在即,所以城内查访严密。”

那人悚然一惊,“甚么国战陕州失陷后,完颜娄室又要南下了吗”

邵舟听到依旧不言,见那人不愿意喝药,便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倒是梁大刚听这不明不白的言语着急起来,“你这汉子好不晓事,陕州如何会失陷,李节度带着俺们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军旗也是赵官家赐的,完颜娄室早在尧山一战里就被俺们皇宋将士阵斩,死了的鬼还能活过来带兵不成!”

他兀自絮叨,邵舟却向他使了个眼色,抱过一床棉被,给那人仔细盖好后便拉着同伴出了房门。

“你恁奇怪,这人也不晓事!”梁大刚愤愤。

“溺水久了,脑子估计有点问题。”邵舟袖着手走在月光下,原本还有些稚气的面庞绷出严肃的线条,“许是记混了之前战事也未可知,总之,咱们救他没错就行。”

秋夜清凉,月过中天,两人走过的草地上挂了一层惨白的夜霜,城内传来几声辽远的更梆之声。邵舟把梁大刚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复刚才的从容姿态,顾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冻沾湿,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只机警的狐狸穿梭在夜色里。

他回到东厢房,先看了一眼几案上的药碗,顿时松了口气,原来那人还是肯按时服药的。

“你怕我寻死”

“怕的。”邵舟寻了一块熬煮过的干净棉布,在铜盆里沾湿了水,拧干了准备给那人擦身——重伤之人久卧容易生出褥疮,需得人照顾换洗翻身。“之前跟着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抬下来的好汉子受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转脸在看不见的地方就抹了脖子。”

他听到那人冷笑了一声:“今年是何年份”

“建炎九年秋,官家还都东京已有七年。”

“朝廷不是苟和临安吗如何又能兴复旧都你莫作些谎话哄我。”

“知道将军不信这些,口说无凭,明日小子只将这几年的邸报拿来给将军看。”

屋里的人们沉默了下来,邵舟服侍完了又将棉被盖了回去,见那人不再说话,就重新出了房门。他长吁出一口气,从袖袋里拿出一方铜印,细细检视。

那铜印小小一方,触手温润,纽鼻上的系带已经微有磨损,显然是那人贴身私物。一面阴刻,着“长乐安康”四字,一面阳刻,着“少严”两字,银钩铁划,徘徊俯仰之间自有一股逼人的英风锐气。

2、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童蹦跳玩耍,稚嫩的歌声透过院墙传过来,倒让万象萧疏的冬日也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那人能起床后,还是一样不言不语,也不爱出门,只在后院的甘棠树下的一张竹躺椅上长日歇着。初冬的阳光只有微弱的暖意,透过枯瘦的枝桠在他清瘦的脸上落下斑驳光影。他看完了邵舟搬过来这几年的邸报,更是沉默,不问话,也不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愈发清亮,偶尔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枪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军医来过,跟邵舟叹气,“他的左臂筋脉废了,以后开不得弓,也用不了枪刀,阴雨天更是难熬,只能这样了。”

邵舟赶紧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军医回去,还没回身,就听到后面那人开口:“你姓邵,认识邵云吗”

邵舟心里打了个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处出征了”

“并未,李节度安排他镇守平陆了。这几日官家御驾已经到了平陆,家兄陪侍宴席,受到恩赏表彰。最近没有书信往来,战事吃紧,兴许是护送官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偷眼看去,见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脸,攥紧的拳头抵在牙关之间,肩头久久抽动一下,像在极力克制着汹涌欲泄的心潮。

他当然记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视他如将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却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陆失陷,从败逃回来的残兵泣不成声的话里,他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图景。

邵云义烈愤激,坚持不降,完颜娄室令人用铁钉打穿邵云的骨头,把他的身体钉铐在木架上,抬到城内东门处示众。邵云衣衫褴褛,露出背部的黑色纹身,引来一名恶少走上前来抚摸,和旁边的同伴笑谑说:“好纹身,可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带着木架子奋力扑打对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风中被钉铐了四天,水米不进。第五天,娄室下令把他凌迟。行刑中,邵云满嘴含血,喷了金军一脸,剜眼、摘肝,邵云依旧骂声不断,直至气绝身亡。

他听闻惨讯之后的当晚,失态至近乎疯狂。他策马入城,焚尽了城内所有的道观和寺庙,一剑剑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赶来的士兵们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他放眼望去,各个儿郎都是年轻到令人心疼的面庞,是他不惜金铢,不惜情义留住的李家军。听闻同袍身遭惨祸,有人泪痕满面,有人切齿痛恨,却无一人言降,言逃,言败。

“天地不仁,神佛无眼!”连他的那匹神骏坐骑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愤,不住地喷鼻顿蹄,他勒住缰绳,平举剑锋,毕剥燃烧的火光如血,映衬他满脸厉色,“休得妄想与野兽谈仁义!这血债要靠自己来讨,这陕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马离去,身后是儿郎们下拜的呼声,震撼天地,“愿为将军效死!”

他清楚,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城墙,都浸满了战友的鲜血。高天孤月,他独自来到烽火台,跪倒在地,抚摸着巨大的青石,朝着平陆的方向失声痛哭。

那晚的李彦仙没有点燃烽火。他明白,不会有援军。

这襟带两京,崤函重关之地早就被退守临安的朝廷放弃了。赵宋官家只顾在繁华江南之地苟安,歌舞遮蔽眼目,绸缎缠裹身躯,居上位者怎会记得在烟尘烽火里痛苦挣扎的百姓万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离不开。

纵使这乱世血腥浑浊,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躯试补天裂。

许久之后,邵舟看着那人终于放下了搭在脸上的袍袖,疲惫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来却如春华暖阳。如果邵舟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抵住牙关的拳头上有深深的一行血印,就几乎想把那个笑容让丹青之手留住,好让世人也永远记住,而不是只锁在这个院落里,孤寂得连风声都听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尽了身边的戾气,问向邵舟的语气第一次温和可亲,“你表字是什么”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对。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挺好。”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偏头看过来,“你去找个道观,就说有个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们收不收吧。”

邵舟大惊,讷讷:“怎么好让将军去那里……”

“那又如何”他仰起脸时,正值朔风剪云,一片枯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悠悠地向他飘下,他不躲不避,让那片枯叶轻吻上脸颊的一痕伤疤,“等到李节度北伐回来,这个城里不就有两个他了吗你准备怎么交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回复。见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泪光闪烁,像所有归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身,要借着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愤懑冤屈一吐殆尽。

“皇宋北伐,两河兴复,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来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后,邵舟少有见他露面。平日里放心不下,携了粮米浊酒去道观里看望,那人也只是让他放下东西,连个谢字也没有。有时候他把前线胜利的消息写成书信隔着门缝投进去,也等不到一丝回音。

腊月三十,皇宋连克太原、元城两处坚固城池,陕州军民闻之无不欢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灯舞狮,整整热闹到元月十五才罢休。城内羊角山上那座吕祖观却依然重门深闭,青苔满阶,像是隔绝于这尘世之外一样。

冬去春来,黄河水渐渐解冻,邵舟这日牵了府衙里的马匹去万锦滩刷洗。这处正是陕州盛景,北面是苍茫百里,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西面是自天际而来的滔滔黄河,南望是鳞次栉比、屋舍俨然的陕州城。一到日暮之时,波光粼粼、沙鸥鸣啼、锦鲤跃尾,古来文人骚客到此,胸中均有无限江山豪情抒发,因此得名万锦滩。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马匹,让马儿顺着河滩碎石路自行回城,这才抬眼远望。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甚是可爱,水流平缓之处有几艘筏子自在往来,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耳边却有洞箫之声伴着晚风断续传来,其声呜咽,初时只觉得吹奏之人颇通音律,情志委婉缠绵,再听下去,渐而悲怨之情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听者虽站立在一片金红暖光之中,亦如身沐冷月,头顶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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