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下(2/2)
而脱里来到柳树前,俯首下拜,一如平清盛那般,告知了赵官家数条吴玠代为处置,然后刚刚收到归档到内侍省的讯息。
“大同府金军主动后撤,雁门关告破……然后你爹作为先锋从北路进军,先是劫掠了金河山下的德州,又想劫掠大同府,不成想劫到一半,御营后军副都统郭浩和王德一起顺着桑干河带军到了,双方为此事闹了起来……是这意思吗”赵玖在马扎上捏着邸报思索了一阵子,看着脱里,面色如常。
“是。”脱里脸色更黑了……吴玠让他来传讯,俨然是存心不良。
“这是好事。”赵玖嗤笑以对。“说到底,大同的金军撤了,北面安定了,蒲阴陉军都陉尽在我手……这些小节又算什么”
脱里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一个西蒙古王子,跟赵官家也有三四年了,早就不是当年草原上只知道骑马、喝酒与找女人的野汉子了……他哪里不明白,如果说之前王德、王胜二人那事叫小节,大约还是行的,可眼下就是重大且严肃的军政问题了。
尤其是他身为赤心队班直,一直服侍这位官家,晓得对方是决不能忍这种事情的。
至于说大同府得失,说句不好听,便是再蠢的人也会在太原城破后意识到,太行山以西尽数落入宋军掌握注定只是早晚问题,而不是什么军事问题。
“脱里……”赵玖沉默片刻,依然还捏着邸报,却只是单手垂到一侧了,然后探身向前,去唤对方。
“臣在。”脱里赶紧应声,同时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赵官家略显不耐。
脱里没有半点犹豫,复又抬头迎上了赵官家的目光。
“朕心里其实气急了。”赵玖平静以对。“但是朕知道,你们蒙古人南下本就带着劫掠发财的心思来的……而且马上还有大战,西蒙古的骑兵朕是有大用的……所以朕不能此时发脾气。而脱里你久随朕身侧,偏偏又知道朕的忌讳……强说不气,反而让你疑惧……是也不是”
脱里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反而在春寒料峭中额头微微发汗……似乎是之前跑的太急了一般。
“这样好了。”赵玖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循循善诱。“你带着朕的旨意,和梅学士、仁舍人(仁保忠)一起去北面调解,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只是军中协助你爹掌军作战,同时要安抚好你爹,让他好生为朕效忠,与朕汇合到一起,用心参与战事……此战之后,你爹跟朕去东京享福,你来做西蒙古的王……还是朕给你亲手加冕!等你去了西蒙古,还能像你爹这般不懂事吗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脱里怔怔听完,愣了一愣,然后陡然叩首在地,并指天发誓:“臣若有此际遇,西蒙古诸部繁杂,臣委实不敢言,但克烈部当世世代代为皇宋前驱!”
“无妨。”赵玖重新端起邸报。“朕不要什么世世代代,也管不了世世代代,朕活着,你活着,咱们不出岔子,就不枉君臣一场了……回去禀报给吴节度、邵押班、范学士,但战后加冕的事情只说给吴节度一人听……梅学士、仁舍人也都不要提。”
脱里复又重重叩首,这才踉跄而去。
而脱里一走,杨沂中不知为何,居然再度打破沉默,犹疑出声:“官家……脱里可信吗”
“其一,脱里随朕三年,稍开文华,又亲眼见大宋之广大,知御营之虚实,未必比忽儿札胡思可信,却比之更晓事。”赵玖不慌不忙,依然在柳下看报做答。“其二,蒙古人规矩混杂,有时候是长弟继位,有时候是长子继位,也有时候是幼子守家继位,脱里虽是忽儿札胡思长子,却从来不是克烈部与西蒙古的继承人……这个王位,离开朕,不敢说十之八九,十之七八是得不到的。其三,就算是父子舐犊情深,朕让他爹来东京享福,难道有差了最后……眼下还有更好的法子吗这脱里是杀了还是囚了忽儿札胡思那里又如何西蒙古一万五千骑援军呢大战之前,不能做风险太大的事情,且忍最后一忍。”
杨沂中不再多言,心中却稍有不安……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安不是因为脱里这个处置方案,甚至脱里的处置方案稍有风险,也无足轻重。
关键在于,他已经意识到,大战之前,必然会有更多的类似的事情出现,这对从此次北伐开始就承担了巨大压力的赵官家而言,未免又是一重负担。
官家看似平静,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
且不说杨沂中如何思量,赵官家如何继续柳下读报,只说另一边,就在脱里难掩心中剧烈震动与兴奋,七荤八素的回到太原城内城的府衙后,来不及说话,便被先回一步的平清盛劈手拦在了府衙大堂前。
脱里本想呵斥,但一想到自己过几个月就是要当王爷的人了,却不好与之计较的。
“出大事了。”平清盛当然不晓得脱里的心思,只是压低声音,在走廊下好心相告。“你们西蒙古的事还没弄清楚,东蒙古就惹出天大乱子了……大同留守、金国伪王完颜讹鲁观和万户蒲查胡盏领着两个万户顺羊河(桑干河支流),走归化州(张家口)逃走了!合不勒汗送信到大同说他晚到一步……吴节度的军略被捣毁,难得失态。”
脱里再度怔了一怔,他当然知道之前种种,包括御营大军种种败绩,包括自家父亲惹出的破事,跟此事相比,都不值一提。
因为此事,一则坏了吴玠最主要的谋划,使得两个万户断尾逃出了大同,而这也意味着后续决战中金军很可能多了两个万户;二则,同样不弱于此事影响的地方在于,谁也不知道合不勒是真的去晚了没截住,还是故意没截住后者,直接关乎着东蒙古的一万五千骑能否信任,能否用在决战之上
可是反过来讲,若真是赶不及,而太原这里又搞出什么多余事情,以至于把东蒙古逼到对面去,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所以讲,这件事情,才是真正影响后续大局的天大麻烦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念至此,脱里喟然感慨。“这世间最难的就是看透人心!”
这话透彻,平清盛听得是连连颔首。
而下一刻,脱里却又继续感慨不停,而且声音也居然大了起来:“哪里像我脱里-禄汗这般,天无二日,心中素来只有官家一个太阳”
平清盛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酒品不好的同僚一般。
ps:感谢小郭同学的再度上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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