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理(2/2)
“不是不对,是缺失。”吕好问无奈解释。“好让官家知道,王舒王(王安石)本人的学问、道德都是无可挑剔的,但即便是他,也不可能究天人之根本……新学中两个大的缺失,一个是天地宇宙万物的说辞,也就是所谓天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新学根本没提!另一个,乃是天理与人之间又是怎么一个互动关系,人如何取天理,他也没提!而道家、佛家虽然都不尽完善,但到底道家说了天理是无,佛家说了天理是空……而臣等这些理学道学,之所以称之为理学道学,便是在一力在为儒学寻求一个属于自己的天理说法!”
赵玖继续斟酒自饮,宛若在给自己壮胆一般,却已是带着三分醉意相对:“换言之,新学如今与佛学、道家相比,其实就只是少了一个根基与理学或者道学而言,根本只是少了半个根基”
吕好问终于失态:“官家,少了半个根基,还不足吗多少大儒,皓首穷经,数代人数个派系钻研不停,方才寻得这半个根基……”
“还只是那种闻之可笑的‘气’!”赵玖举杯再饮,嗤笑难耐。
“官家!”吕好问起身正色相对。“胡安国的‘气’固然也有明显疏漏,但他敢走出这一步,也是数十载辛苦,如何便可笑了!”
“是朕错了,不该如此轻佻。”赵玖放下酒杯,仰头躺在座中望天而言。“其实不瞒吕相公,朕这些日子还是狠狠钻研了一番胡安国的那个‘气’的……也算颇有心得。”
吕好问微微蹙眉:“官家是想将胡安国的气与王舒王的新学接在一起恕臣直言,还不如借鉴一下佛家的空呢。”
“朕宁可用‘气’,也不用‘空’!”赵玖复又冷笑相对自己的公相。“吕相公以为,朕让你多吃肉少吃素是胡扯吗”
“官家。”吕好问强忍着某种情绪劝道。“臣知道官家厌恶佛门,但那是佛门的问题,与学说无关,就好像官家眼里,坏的是蔡京,不是新学一般……这不是一回事!而且,佛家在这里确实更进一步,便是胡安国的‘气’何尝没有借鉴佛道两家”
“朕只是做个比较,其实朕今日过来的本意,不正是要你吕相公出面,替朕把这个天理(宇宙观)补全了,再缝上新学的功利之说吗”赵玖也明显不耐了。
但此言一出,莫说远处吕本中听得嘴中发苦,便是性格好如吕好问终于也气急败坏起来:“陛下!臣若是能当面给你补出这个天理(契合儒家的宇宙观)来,早就成圣人了!”
“那可说不定。”赵玖赶紧又斟了一杯蓝桥风月,然后捧杯对天而言。“要朕说,今日天气极好,阴阳交汇,正是参悟天理的好时光……说不定咱们君臣就能把这个天理给补出来了,然后你吕相公拿他去缝了新学,真就成了圣人呢!”
“官家喝多了!”吕好问拂袖愤愤。
“太史公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赵玖醉意已有五分,却是不管不顾,望天而叹。“庄子云,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横渠先生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有屈原天问一百七十二问,朕想了许久,早已经心知肚明,那就是天理之说它到底是要有的!有了它,朕驱儒臣事半功倍,没有它,朕便是事倍功半!”
吕好问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吕本中,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叹气……那意思很明白,这位官家喝醉了,这话明明吕好问之前亲口说过的。
“要朕来说,胡安国最大的问题在于把什么都当做‘气’,殊不知,他这个气太宽泛了,应该一分为二,一则是道理,二则是物质。”赵玖望天言语不休,嘴边白气不停散去,却又不停再涌出来。“所以,咱们要这么改,所谓天理,一是天之理(宇宙运行基本规律),二则是天之原(构成宇宙的物质,可以是原子)……东西和道理,不是一回事,咱们得把物质从天理这个概念上先剥出来……吕相公你说对不对”
你还别说,吕好问和吕本中怔了一怔,居然觉得这官家的醉话还挺有感觉,甚至跟二程、佛门、理学中的说法是有这么一点联通的。
“那敢问官家……”吕好问几乎是无奈之下,决定敷衍一番,反正穷究下去这位官家肯定跟那些理学道学前辈们一样走入死胡同。“既说到屈子《天问》,那臣冒昧,借《天问》问上天子几问……若是这般的话,‘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地没有形态之前,宇宙到底怎么一回事)’”
“自然是天之理先存(先有宇宙运行基本规律),汇聚为太极(宇宙原点)。”赵玖面色通红,从容做答。
吕好问也不在意,反正是初始设定嘛,随便怎么说,所以,这位公相只是点头,然后继续敷衍追问:“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然而那片混沌到底是怎么弄到被分晓状态的)”
“太极猝然生阴阳(宇宙大爆炸),阴阳之中生出天之原(原子在宇宙大爆炸后渐渐形成)。”赵玖望着天空,脱口而出,这是他憋了两三个月才整饬出来的名词代换。“天之原既出,遵循天之理,遂生万物(原子形成各种物质),万物亦循天之理,自然清晰可辩。”
吕好问稍微思索了一下,大约确定这个逻辑目前还是通的,便继续敷衍追问:“官家此番言语,已经将《天问》前几问说到了,那敢问官家,万物既生,阴阳既晓……接下来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天黑天亮是怎么回事)”
“天之原生万物,万物之中有极阳之物去阳收阴,为球状,便是太阳;有极阴之物,也是球状,为地球,去阴收阳……地球自转,又受太阳吸引绕太阳公转,明暗自生。”赵玖脱口而出,却又有些紧张,俨然是怕自己二把刀水平无法做到逻辑自洽。“其实这些东西,以后可以慢慢验证……总比佛家大千世界、小千世界强……朕知道吕相公的疑问其实不在这里。”
吕本中双目茫茫,俨然是被太阳球状,大地球状,自转公转给弄晕了。
不过,其父吕好问闻得赵玖言语,倒是叹了口气,放弃了对这个两个球的思索直接进入到了关键:“那敢问官家,天之道也好、天之理(宇宙运行基本规律、真理)也罢,如何能映照在人身上人又如何去获得天之理呢”
“人身本物,”赵玖情知来到关键,却是硬着头皮答了下去。“物载天理。”
“照这般说。”吕好问终于失笑。“万物皆载天理才对”
“正是此意!”赵玖扔下手中空杯,拍案而对。“所以要格物致知,格万物而窥天理!”
吕好问张口欲言,却一时有些恍惚,因为听起来好像真把人跟物还有天理连上了而且之所以能连上,还就是一开始赵官家把胡安国那个笼统的‘气’,给分成天理和万物,将万物从原本混沌的天理概念中剥去了的缘故。
吕好问瞠目结舌,半日方才言语,却多了几分小心和认真:“官家……若是如此,这个人也是物,也载天理,那人的道德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的人会不遵循道德呢”
“道德大约是人生下来是有欲望的,欲望自然也是遵循天理的,可是人是万物灵长,逆天而成,它不稳定,所以有时候就会欲望过度,或者欲望太浅,这就违逆了天理,而这个时候就要格物致知,从根本上弄清楚天理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引导欲望,这就是所谓往圣绝学了,所以就要顺人欲而辨天理……”赵玖硬着头皮乱扯一气,但越说自己越畏惧。“其实朕也不知道这个人本身他怎么整的,但是吕相公,朕说了半天,总比胡安国那个‘气’要强一点吧你就说能不能跟新学连起来朕是觉得大约还是能成的吧”
赵官家言语中已经有了祈求之意,而吕好问愕然不语,束手立在那里许久,几度想开口,却几度终究不能开口。
且说,他跟这位官家相处那么久,如何不晓得这位官家的儒学水平在哪里要说对方这几个月临时‘钻研’那肯定是真的……但问题在于,这个‘钻研’出来的‘天理’,它的逻辑好像是通的好像真就是硬把人跟天理打通了而且这个顺人欲而辨天理的东西,明明这位官家已经词穷了,却似乎也是有点感觉的,而且也跟功利学说勉强搭界
赵官家捯饬出来的这个天理,里面肯定有大量的漏洞,这点毋庸置疑。
但问题在于,这个什么天之理搭载在天之物上面,然后人格物致知去追寻天理这个联系,跟胡安国这些新潮的理学家、道学家们相比,好像真的强上那么许多……而更让吕好问难以接受的是,他吕好问也是个几十年的道学家、理学家,而且在天理上的水平还不如胡安国呢,结果这位官家钻研了两个月把自己大半辈子都整不出来的东西(虽然未必认可)给整出来了,那算怎么一回事
“官家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吕好问沉默不语,倒是后面他儿子吕本中实在是忍不住,忽然开口追问。
“朕格物致知格出来的。”赵玖带着满嘴酒气,强行做答,然后急切看向吕好问转移话题。“吕相公,朕与你们父子今日补出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天理’,你就说,愿不愿意替朕缝上去吧为这么一个玩意,朕已经尽力了,而且辛苦的很!”
吕好问怔怔看着满嘴酒气的赵官家,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对方对天理的这种态度。
“你若不愿,那便是吕本中了!”赵玖终于彻底发了狠。“若他也不愿,便是你二儿子吕有中!若是你全家都不愿意,朕就直接将你禁锢在家,然后以你的名义在邸报上发文讲这个天理!这个圣人你们父子不做也得做!”
“臣愿意。”最后通牒出来,隔了半日,吕好问终于颤巍巍开口。“但若是格物格出来真正的天理,官家还得许臣改过来……”
赵玖如释重负,便要站起身来与自己老搭档握个手,却不料刚一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且说,赵官家今日这壮胆酒到底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