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试探(2/2)
“这只是小事,不值一提,咱们说正事。”不等几人回应,林景默自己便即刻摇头。“要我说,侍郎的法子是个万全的好法子,可还有两个疑问……一则,那杨正甫素来性情稳重,今日这般失态,是不是有些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几人齐齐蹙眉,但都无一言……其中,张浚虽然嘴唇微动,但到底是没有开口。
半晌,还是吕祉迫不及待:“此事不提,因为便是有内情咱们一时半会也不知道。”
“那好,还是说杨沂中。”林景默继续束手以对。“二则,若是咱们就按照吕侍郎刚刚说的这个折中法子拖下来……结果杨沂中今日回去,自己放出谣言,或者自己制造事端,咱们是上还是不上!”
后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他……哪来这个胆子”半晌,吕祉方才出声,但自己都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一个武夫……”
林景默瞥了吕祉一眼,并不言语。
“若是这般,到不知道是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该说他忠勇可嘉了……”刘子羽忽然对着自己好友张德远嗤笑。
张浚也微微叹气,但立即在对面刘子羽的眼神暗示下稍有醒悟,然后再度看向了林景默:“若如此,请林尚书教我,到底该如何作为”
“下官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林景默回过神来,摇头笑对。“只是刚刚又想起一事……张相公,其实此事说简单也简单……敢问官家真的病重到不能说话的地步吗”
“怎么会”张浚摇头不止。“官家只是因为用药起乏,经常卧床罢了,还是能正常进食、用药、起解的。”
“那为什么不明日一早,入宫去问官家呢”林景默脱口以对。
堂中几人本能觉得荒唐——这么敏感的事情怎么好让官家知道
但仅仅是一瞬之后,便恍然大悟——这么敏感的事情怎么好不让官家知道官家又没真病到那份上!
况且,张德远身为宰执,做这种事情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坦荡正途。
于是乎,堂中一时释然——事情的应对法门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大家灯下黑,而且没有林尚书想得快、反应的快罢了!
唯独张浚自己依然有些脱节的样子,似乎也有些难言之隐。但很快他也就意识到了,今时不比往日,今日自己是宰执,为什么不能直接去问况且,依着林景默的姿态,如果自己不去问,那他肯定会去找其他宰执去问的!
若如此,便只有明日坦荡一问这么一条路了。
随即,既然议定,再加上天色已晚,众人也不好多待,便纷纷告辞而去。
而翌日一早,身为宰执的张浚连枢密院都不去,便直接自宜佑门进入后宫,然后堂而皇之来到景福宫……却是连请见都没有,就直接闯入到了赵官家寝宫内。
在官家病中这个特殊的情况下,宰执的权力是毋庸置疑的,而面见官家、观察病情,就更是一种连赵官家自己恐怕都无法阻止的‘合法行为’。
大押班蓝珪不在此处,二押班冯益只能一面通报,一面将张相公引入寝宫。
君臣相见,刚刚用完早餐连药汤都已经用了八成的赵官家明显精神不太好,但绝对清醒,而这位官家任由自己的宰相将自己的贵妃、内侍驱赶干净,然后才上前交谈。
张浚先是详细汇报了昨晚之事,然后从容询问官家,要不要清理后宫旧人要不要限制三位太后要不要适当缩紧两位太上皇的看押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要不要立皇后、立太子,以备不豫。
话说的很坦诚,而且中间牵扯了杨沂中的过激表现,牵扯到了最敏感的君臣父子。
但出乎意料,赵官家坐在榻上,静静听完这般言语,既没有动怒,也没有什么失望与激动之色,反而只是沉默不语。
这让张浚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猜对了。
昨日杨沂中来找自己,不仅仅是要搞什么以防万一,更多的是因为自己乃是七年前明道宫的在场人士之一……而且是官家失忆后第一批见到的两个外臣之一。
另一个是已经隐退的吕公相。
再加上康履已死,黄潜善远谪,汪相公殉国,王渊也已经隐退,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沂中只能找自己。
而且,大家对潘贵妃表示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杨沂中没说,但昨晚他的矛头毫无疑问是对准潘贵妃的……毕竟,用药的是潘国丈,而偏偏潘贵妃也是当年仅存的几名当事人之一。
那件事,也就是官家摔到脑子,忘记了很多东西的事情,他张德远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官家决心抵抗、放弃逃亡时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外界更是几乎达成了类似的共识。
但眼下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杨沂中的反应过激了,但情有可原。
对方是想提醒自己,万一官家再来一次那种脑子得病失去记忆的事情,谁来保卫官家保卫七年辛苦的成果
也正是因为存着这个考量,杨沂中才不敢来亲自试探官家,反而要寻自己,而自己也不好直接对哪怕是刘子羽、林景默在内的人提这件事情,只能顺水推舟。
不过,眼下来看,官家还是妥当的。
“德远做的不错。”半晌之后,赵官家果然顶着药劲强打精神,喟然回应。“有心了,但杨正甫那里也不是真在担忧这个,他大概是因为我许久未得病,一朝病成这样,心里慌了神罢了……你也应该是如此,你且回去,什么立后立太子的事情,到时候了,我自然会跟你说。”
官家并没有坦诚到底的意思,但用你我而非朕卿,俨然是在表达信任……总之一句话,此事终究有了个说法,如释重负的张德远自然遵旨告退,连趁机提一嘴吕祉的事情都给忘了。
而不提张浚那边如何做想,只说这边赵官家既然得了消息,便干脆了弃了早间剩下的一点药汤,直接让冯益将本就在宫中的杨沂中唤来……后者到达,当场俯首拜下,任由官家摒除他人。
但出乎意料,君臣二人在榻前沉默相对许久,反而都有些黯然之态。
“正甫。”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赵玖。“你想太多了,而且何必畏惧成这样,还要通过张浚来试探我”
杨沂中俯首不言。
赵玖无奈,只能点了一点:“放心吧,我没什么大碍……我说一件咱们一直以来心照不宣的事情,当日淮河上,你在我面前,将一些钱币放入橘子灯内,再沉入河底,是特意让我亲眼看到的意思吧那些制作精良、花纹别致,却跟铜板不一样的钱币是我受伤后,你在九龙井底捡来的吧”
“是臣捡的,没敢给任何人看。”
杨沂中听到这里,瞬间哽咽,然后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陛下,臣实在是不敢想,万一有此事,到底该如何北伐怎么办当日国仇家恨之语还算不算数臣又该如何自处七年辛苦,难道要毁于一旦!须知,这些皆是官家带着臣等千辛万苦,冒着生死之险一步步得来的局面!如何要让与他人!”
“不至于。”话到这里,赵玖忽然觉得坦然起来,原本想解释说那硬币不是自己的,而是那口井的,也干脆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反而显得疏离了。“且不说北伐不成,我心不能安,便是真有那一日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况且,便是如此,我也花了七年功夫造下了一个不可逆的大局,便换成少林寺那位回来,也得将北伐进行到底……别想太多!”
“……是!”
“既然起乏的药引出这么多乱子,朕从今日下午开始就不用这种药了,换点别的,慢慢养,省得你胡思乱想,也是以防万一……但今日早间的却已经用了,乏劲却是躲不掉了。”
“是!”
“何况这不是没出差错吗”
“是!”
“你跟朕说实话,若是张浚今日不来,你是不是要放出谣言,或者在宫中弄出什么案子来,逼他来试探、作为”
“是……”
“不过你说的也对!”赵玖思索了一阵子,忽然复又冷笑起来。“这是你我,还有张德远、韩良臣、岳鹏举等等不知道几十万几百万人费尽千辛万苦,亲手开创的局面……不知道多少人为这个局面连命都丢了……凭什么让给别人!”
原本已经情绪渐渐稳定的杨沂中陡然一振。
“去做吧!”赵玖在榻上打着哈欠随口言道。“先弄点传言出去,各处什么的全都放松一下,朕要看看是不是真有人胆大包天,也是给你找点事做,别整日这般忧思难解的,朕自己都这般坦荡……莫忘了给张浚打声招呼,他被你弄得,还以为朕脑子出问题了呢。”
“臣万死不辞!”杨沂中叩首以对。
再抬头时,却发现赵官家已经躺倒在了榻上,却只是出神思索,而非困乏之态,便不敢打扰,更不敢揣测这位官家在想什么,只是直接趋步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