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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面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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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陆大有明白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他作什”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什么要用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亡,全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

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

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呼呼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如此稀松平常。”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什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弟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傲气”语气中竟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夥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

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什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得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没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里却如此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嚓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拔出剑刃,手上登时感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啪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没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

他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个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他身上衣着已腐朽成为尘土,露出皑皑白骨,骷髅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斫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就此灰心,力尽而死。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馀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长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当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给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给囚死在此地的么”

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见过。令狐冲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身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其馀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为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的兵刃,那是什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字一行,一共四行,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什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给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什么好人了。”

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风张乘云尽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给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什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什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馀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般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如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是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像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遭击中,但对方既属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 “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确实所知什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突然之间,大腿一阵抽痛,不自禁的坐倒在地。

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皆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

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什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采,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无边落木”什么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委实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馀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定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那里”

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出,转到后崖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什么事”

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什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

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没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 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

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得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快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稳,邋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觔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什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那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什为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什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也不必在乎。”

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陆大有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陆大有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

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只比小师妹大一两岁,两人自然容易说得来。”

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临时自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就也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的这一剑,原来暗合前人剑意。其实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道理中变化出来的,只消两人的功力和悟性相差不远,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后劲还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这当儿还可抛去断剑,身子向前疾扑,便能消解了棍上之势。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般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见壁上所刻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馀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为其尽破,再也没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绝无可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馀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便只有自杀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什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馀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让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均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等派的剑招虽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

他惊骇之馀,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没没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派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颇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足于武林,全仗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乾乾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

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令狐冲所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个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

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乾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小师妹倘若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倘若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什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加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

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什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雪白的大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

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们是你师弟师妹,你不加打骂,大夥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那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那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实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没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我令狐冲还能做人么”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能对林平之教剑,竟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可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没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能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

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什么。”陆大有道:“这草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草菇来吃了,道:“很好。”其实草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前两天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陆大有吃了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下什是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馀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什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走过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什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

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什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大碗水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什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夥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馀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当呢。”

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呆呆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

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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