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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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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弄好了,闻闻,很香的!”我高兴地把热气腾腾的蒸螃蟹取出来,用勺子挖出蟹黄喂给他吃。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缓缓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他只吃了一只螃蟹就吃不下了,但精神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在户外透了气的缘故,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微笑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他要我帮他垫高枕头,半坐在了床头。然后,他朝我伸出双臂,“来,抱一抱……”

“别……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抱着我,竟然还让我别害怕。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点也不像是生命垂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就是人们常讲的“回光返照”。

傍晚他就再度陷入昏迷,被送进了抢救室,真的是回光返照!

四十八小时。smith大夫说他撑不过四十八小时!

祁树礼当机立断,将婚礼提前一天举行。他不让我在医院守,要米兰强行把我拖回了湖区的家,第二天天还没亮,彻夜未眠的我就吵着要去医院,米兰说:“穿上婚纱吧,化好妆,frank的车马上就过来。”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光着脚在地上跳,带着哭腔喊。

“没说不去医院啊,”米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婚纱,递到我手上,“frank是说要先接你去医院的,律师在那里等着给你和墨池公证,然后frank代替墨池陪你去酒店,司仪和宾客都在那里等着你们……”

我一直在流泪。

米兰给我的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还是遮不住泪痕,“你哭什么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说这话时她正给我打胭脂。

“他真的等不到那颗心脏了吗真的等不到了吗”

去医院的路上,我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米兰拿着粉盒一路给我补妆补到医院,她说:“生死有命,你们轰轰烈烈地爱了这一场,应该没有遗憾了,考儿,很多时候人都要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祁树礼在医院门口接我们。

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都不止。我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这样衰弱,从来没有过的衰弱。明天他也要做手术的,却在医院守到天明。我主动朝他伸出了手,两手一握,他手心的温暖传达到我的手心,让我莫名地感到慰藉和安详。

“律师已经在等着了。”他笑着说。

我手执花球,拖着长长的婚纱裙走向耿墨池的病房,一路吸引了无数好奇和祝福的目光,医生,护士,病人,只要遇见的都冲我展露微笑。

奇迹!耿墨池居然是醒着的。

smith大夫说,早上他就醒了,没有给他打针,他自己就醒了。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半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我,目光从未那么黯淡过,仿佛生命之灯在慢慢地熄灭。在见到我的一刹那,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眼角却渗出了泪滴。

我俯身吻去他的泪,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冰冷的脸颊,凑到他耳根轻声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还有,我想告诉你,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苦难,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从不后悔……”

耿墨池半睁着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更多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表情非常痛苦。

“别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我将自己的脸贴着他,让自己的泪水跟他的泪水混合着一起淌下。

他的嘴角露出了永恒的笑意,表情也渐渐平静。

律师拿出结婚文书给我们。祁树礼是理所当然的证婚人,耿墨池一直对他微笑,无限感激,那么的释然,他抖抖索索地指着枕头下,站在旁边的米兰帮着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盒。他示意祁树礼过去,把首饰盒递到他手里。祁树礼打开,竟是两枚结婚钻戒。想必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去酒店参加婚礼,所以才要昔日的情敌代为行礼。

“你给他戴上。”祁树礼把新郎的戒指递给我,又说,“到了婚礼上,我再帮他给你戴上新娘的戒指。”

我“嗯”了声,给耿墨池戴上戒指,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无论你要去哪里,请让我送你。”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墨池!……”我抱着他的身子,很久很久不肯松手,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米兰拉开我,一边给我补妆一边说:“别难过,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应该感激才是,感激命运赐给了你两个最爱你的男人……”说到这儿,米兰也是潸然泪下,她看了一眼耿墨池,继续说,“他们是一体的,就如他们对你的爱,也是一体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祁树礼突然在旁边轻咳一声,米兰这才打住,拉起我帮我整理婚纱裙,然后打开门,祁树礼牵起我走出病房。

我一步三回头,拼命地想要记住那张脸,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把他的面容深深地烙在心底,门渐渐地关上,他的脸慢慢消失于视线外。门关上了,好像这个故事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一扇门隔断了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

婚礼现场设在一家临近海港的超豪华酒店,从一楼到二楼,全场布满玫瑰和百合,连楼梯扶手都缠着粉色的纱幔。所有的宾客都已到齐,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楼梯口一直铺到了宴会厅正前方的礼台,礼台上花团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悬挂在一个红玫瑰编成的心形里。很遗憾,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来得及拍婚纱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兰从哪儿找出来的,竟是数年前我们在新疆的天池边照的。只隔了数年,我们看上去却似年轻好多岁,衬着雪山和森林的背景,两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走向红地毯的那头。也许是灯光太刺眼,我的视线晃动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感觉像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狂风肆虐,枯黄的草浪一层层地涌向天边。明明是满眼的玫瑰,怎么突然变成了荒野

站在礼台上,掌声四起。

是幻觉吗掌声听起来竟像是狂风的呼啸,脚下的礼台成了祭坛,我仰起脸,灯光那么强烈,视觉又出现交错,目光尽处竟有雄鹰在天空盘旋,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爱情哀鸣吧,我已经用尽我全部的力气祭奠了这份爱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不止是视线,我感觉连意志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宾客和鲜花退居远处,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涌上前来的依然是翻滚的草浪,隐约,我竟然透过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乌云压在天边。

那样一块碑,孤独地立在阴沉的苍穹下。

面对着祭坛上的我,他竟然没有一句话要说,却又好似说尽了所有的言语。

如果此刻我是祝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我想我会扑进去,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不用在荒凉的世间寂寞几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祝英台,上天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跟他从此同眠。因为此刻我的手正握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耳边轻轻地传来他温情的话语:“cathy别怕,坚强点,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在你身边,记住,今天是我领着你走上红地毯,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他,意识混乱,婚礼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完全没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满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摇曳的烛火,没有喜庆,感觉比荒野还悲怆,尤其那红色的烛泪,仿佛在我心里流淌。

我盯着梳妆台上鲜红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现幻觉,我竟然看到鲜血如花儿一样在地毯上绽放,如果不是祁树礼剧烈的咳嗽声,我肯定以为这是幻觉,不是啊,真是鲜血,祁树礼吐到地上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竟然跟我说“抱歉”。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不仅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坏了。”

“是啊,有点累。”

“现在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没事的。”他连连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真没事,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他说,“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新郎陪着你呢虽然我是顶替的,但也应该陪着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在床上,那是你们的床……”

他又说:“不过说真的,我这一生确实太疲惫,疲惫到无力再去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只好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你的幸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放弃,其实只是想给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想给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会有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换,也给不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人……

“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丧父,兄妹失散,来了美国白手起家,历经苦难,妻子却惨死。很多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我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好像就是为了遇见你,于是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只为了想拥有你……三年前带着你来西雅图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可是当他出现后,你还是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劝过自己放弃,你不在的时候我夜夜借酒浇愁,喝醉的时候心里只有恨,等清醒了,还是明白这爱已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还是不能释然……即便如此,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连远远地看着你幸福,远远地爱着你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终究是遭了报应啊,安妮是我的报应,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他怪怪的,整个婚礼他都怪怪的,他背对着窗台而坐,肩头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银纱从他头顶罩下来,水银样地淌了满地,我忽然受不了这凄凉,说:“把灯打开吧。”

“不,让我在黑暗里待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又说,“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黑暗,现在,先学会习惯吧。”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浑浊,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点燃了烟,即便是有烛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手中的烟头红宝石般,恍惚透着幽暗。

我心里又惦记起来,“我要去医院。”

说着就朝门口走。

他在背后喊住我:“他没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万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说着就要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似乎有意避开我,起身开了门出去接电话,“好,我知道,我就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

不到两分钟,他又进来了。

我已经开了灯,他在门口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但只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平静,笑着把我拉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给你冲杯牛奶,好吗”

牛奶很快冲好,他端到床头,看着我喝下。

我杯子刚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cathy,我的cathy,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纵然是万分不舍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了,没有了,cathy……”

我吃惊地推开他,“你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听着,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面对,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眼眶通红,如濒临死亡的困兽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深深地一吻,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今生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来守候你,当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要难过,我从不曾离开你,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当你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请记住,那是我为你跳动……他怎么会赢得了我呢他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即便你还是爱着他,看上去是他,但实际是我,我只不过利用了他的躯壳。他会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会恨死我,但是没办法,狮子老虎永无可能成为朋友,这辈子我们是对手,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他抢在我的前面遇见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从而让他也尝尝欲爱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饱尝了这滋味,来生就会轮到他……”

“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听不懂”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地摇晃起来,重叠,晃动,我抓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远离我的听力范围。

我瘫在他怀里如一团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难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兴点,cathy,终究你会感激我这样的安排!……”

you just faded away(你还是逐渐衰弱下去)

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你已经展翅飞离)

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离开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我希望能把你带回来)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我一直惦念着你)

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为我与你的分离而哭泣)

you have your special place in my heart(你在我心中有特别的意义)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即使我睡着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

and those words(你的那些话语)

i never will forget(我从未忘记)

……

a place nearby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在做梦我努力睁开眼睛,不是做梦,窗外恍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清晰,我听到是有人在楼下放音乐。我睡得很沉吗,也没有喝酒,为何觉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这真实的阳光,他呢心里猛地一抽搐,墨池!环顾四周,新房里空无一人,大红的喜字贴在梳妆台上,床头的鲜花倾吐着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开房门,音乐声更近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米兰,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上去像尊雕像。她听了一夜的音乐吗她也喜欢lene marlin的这首曲子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她仰起脸看我的时候,脸上隐约还有泪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说:“你终于醒了。”

“人呢都上哪儿去了”我连鞋都没穿就疾步下楼,“frank也没看到,我还等着他送我去医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用找他,他现在就在医院。”米兰说。

“他去医院怎么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考儿!”米兰叫住我,“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哎呀,什么话不能待会儿说啊,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考儿!”米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差不多是呵斥的语气,吓得我回转身瞪大眼睛盯着她,直觉,可怕的直觉,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就在那一刻,我在米兰的脸上看到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我喘息着,几乎不能呼吸。

“在你去医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米兰走过来,拉起我到沙发边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现实……”

我没有看米兰,脑袋开始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比外面晨风中的树还抖得厉害,明明是在室内,耳边却似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这次就不是旷野了,而是感觉置身一片凄凉的荒漠。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米兰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尽力想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你也许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耿墨池捐赠心脏,这一切都是个谎言,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那个绝症病人却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树礼……”

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震得我两眼发直,四周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瞅着米兰,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米兰亦看着我,低低地说:“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么胆结石,已经是晚期,根本没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脏,或者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确实没得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耿墨池的肝脏是健康的,正好他们的配型又对得上,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样的争执,最后,耿墨池决定捐出自己的肝脏,祁树礼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线希望,否则两个人都活不成……”

米兰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显然是一夜没睡,让她的眼底印着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着说:“本来手术还要过两天才做的,谁知昨晚……医院打来电话,说耿墨池不行了,祁树礼只好用安眠药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医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脏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声,电击般地站直身子扑向门外。米兰追了出来,把我扶进她的宝马,踩足油门飞一般地驶向医院。到了医院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滚下了车,爬又爬不起来,米兰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进了医院大楼。

那扇门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mortuary(太平间)”令人思想停顿。

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我不相信里面躺着的是耿墨池,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四十八小时吗这才过了多久,三十六小时都不到啊!

“mortuary”几个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远,晃动得厉害。我已经像浑身被抽了筋骨般绵软无力,米兰和另一个护士扶着我走进去,看见了,他就躺在那儿,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着,跟多年前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难道这就是我挣扎得来的结果

我知道他终会离开,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为了让我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脏成就另一个人的生命,让那个人替他完成他今生爱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显然是他蓄谋已久的一次冒险,肯定是冒险的,他如何知道手术就一定能成功又怎么能断定心爱的女人能否接受这残酷的安排

但是他别无选择,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但总要留下点什么,留不下,也要让自己的爱通过别人来延续,为此他甘愿冒险,他其实一直就在冒险。

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抱着他僵硬的身子拼命地摇,好像他只是睡着了,可以摇得醒一样,“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啊我不要这个结果,墨池,我不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离开你可以获得幸福,我何苦挣扎到今天……”

哭到后来,我开始干呕。

米兰也哭,我呼吸不上来,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呕不出来,竟开始咳嗽。一股惨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带着血腥离开。他这样一个人,孤独傲慢一辈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此刻我抱着他,真希望抱着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弹奏了,我帮他弹,做他一辈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义无反顾。但是没有办法,就算我即刻割开自己的脉,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无法挽留他已经远走的脚步,拼尽力气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是枉然。

而我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盖着的手,贴着我的脸颊。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好似我们昨日都如此亲昵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和我的爱。

其实已经不朽。

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他的手怎么回事厚实而宽大,一点也不像他的。墨池的手是修长、温柔、非常优雅而有个性的,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时的浪漫不羁,而且前天我还给他修过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巨大的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盖着的脸。

“墨池,是你吗”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樱花树下,我就是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当时他还能站起身朝我走来,可是现在呢,他横在这里,真的是他横在这里吗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浑身汗毛直竖。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吗

我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揭那张白布,时光交错,生命轮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开时一样。“啊——”我一声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西雅图湖景墓园坐落在联合湖区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丘上,祁树礼的葬礼就在此举行。我以为我会很坚强,很平静,但是当工作人员将装有祁树礼骨灰的琉璃花瓶送到我面前时,我还是抑制不住失声痛哭。我抱着那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着他的身躯,他的身躯已经冷去,但我恍惚看见他在冲我微笑,笑容已然永生。至此他真的已经冷去,曾有的浮华隐去,整个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地哭泣,无边无际,模糊而凄冷的黑暗将我一点点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进入一个梦境,永生永世,我亦无法挣脱,他的离去就是一个无法结束的梦境。

一生翻云覆雨,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块墓碑。其实这是个双人墓,是耿墨池当初买下来为自己准备的,他答应过我在旁边给我留个位置,所以当时他买下的是双人墓。祁树礼跟耿墨池争了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夺走他的女人,不想最后夺到的只是情敌的墓地,这样的悲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约也包括他自己。

邻近的一个山丘就是凯瑞公园,碧蓝的天空下,西雅图宁静的港湾依然在山脚下演绎着或默默无闻,或不同凡响的故事;太空针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只等黑夜降临时拉开西雅图不眠夜的序幕;瑞尼尔雪山还在地平线上沉睡,也许它从不曾睡着,它只是保持沉默,人世间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在它看来只不过是世间最最平常的事。

因为是双人墓,空间很大,我放了很多安妮儿时的画作,几乎每一张都画着美丽的湖,三个形影不离的孩子在湖边嬉戏追逐……这些画都是祁树礼从上海带过来的,想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这个男人惯于运筹帷幄,即便是面对死亡,他也冷静从容得像是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他表面上答应耿墨池,接受肝脏移植,可是背地里却和smith大夫串通一气(他们肯定商量好了的,让我们都蒙在鼓里),新婚之夜,耿墨池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祁树礼,这个疲惫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划好的程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让自己进入脑死状态,再由smith大夫主刀,把他鲜活的心脏移植给了针锋相对近十年的情敌。

我对这样一个结果好久都没回过神,被击蒙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写给我的遗书,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内心,他说:

“考儿,我亲爱的考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爱的是他,而非我,这也是我最终下定决心来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认为我有多么伟大,竟然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实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只是想利用耿墨池来成全自己,用他来继续我不能继续的爱,你爱着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你爱他就跟爱我是一样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为我悲伤,考儿,你仔细看看你身边的人,他是耿墨池这不假,但你听听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这时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说过的话吧,我曾经问过你要什么结婚礼物,你说不要,但我说一定会给你礼物,我说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别哭,保重身体要紧。”

米兰走过来抱住在风中颤抖的我,墓地的风很大,西雅图微凉的风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随风而去。

她附在我耳边说:“坚强点,刚才安妮打来电话,说墨池醒了,要见你……”

安妮是在祁树礼去世的第二天专程从英国赶过来的,我不太清楚她是怎么摆脱陈锦森的,她现在也在医院里,因为祁树礼的遗嘱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给安妮,他说是他弄瞎了妹妹的眼睛,他现在将这双眼睛还给妹妹,让她重获光明。起先安妮拒绝接受,我们劝了好久,她仍是不接受,后来我跟她说:“这双眼睛是你哥哥的,你就替他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他英年早逝,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他都没法看到,你就替他看吧,那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安妮这才同意接受哥哥的眼角膜。

因为刚刚做完手术,她没法参加哥哥的葬礼,但我遵照她的嘱咐将那些画作放入祁树礼的墓中,安妮说,那些画上有她的记忆,她的记忆也是哥哥的记忆,这样他们兄妹又在一起了,从此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我的灵魂已经附在那些画上,我会永远陪着哥哥的。”安妮如是说。

此刻听闻耿墨池醒来,我只觉恍惚,“他……他醒了”

“是的,醒了。”

我点点头,由米兰搀扶着去医院。

路上,她叮嘱我:“别告诉他……实情……”

春天已经走远,西雅图中心医院一片绿意盎然,显出勃勃生机。我们穿过花园进到电梯,出了电梯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我忽然感觉失明了般,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极度模糊,走廊还在延伸,恍然间眼前划过一道白光,耳边回响着他说过的话: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比别人更早地跟你相遇,没有人比我更早,耿墨池都不行。”

“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你跟他的婚礼,感觉上好似也是我跟你的婚礼。”

“想要什么礼物给你我的心吧……”

我大哭,他在跟我说话,我知道。

我听到了。frank,我听到了!我答应你,一定会过得幸福,今生我一定要幸福,把你和小静,还有树杰无法拥有的幸福全部拥有,为了你们,我也要幸福!

还记得吗那次你问我是否爱过你,哪怕是曾经试过去爱你,当时我没有回答,我是想以后再回答,我以为还有机会的,可是,这样的机会今生不会再有了,现在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爱你的,对你的爱早已超越爱情,就像亘古的瑞尼尔雪山,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升华,只是很遗憾,来不及说“我爱你”,你就已经远去,frank!

而我现在还爱着。

我爱病房里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

他是你生命的延续。

那么,我将继续这爱情,爱他,如爱你;爱你,将更爱他。

只是我还是看不太清,即使站到了病房门前,视线依然是一片模糊,米兰帮我轻轻推开门,轻轻地推开,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门,吱呀一声,犹如沉重的叹息,斑驳的锈迹脱落,终于有了通向未来的可能。而往事如繁花瞬间盛开,一幕幕,记忆的碎片成了花瓣,在眼前纷纷洒落。恍惚间,love的主题曲悠然响起,我爱着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胸口缠着纱布,目光如远航的灯,终于回航,徐徐照过来,老天啊,他还活着,还活着!

感觉跟多年前去名古屋看他时一样,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咫尺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迈不出去一步,只痴痴地看着他,立在原地又站成了一棵树,仿佛中间还隔着天涯,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

而他直直地看着我,也似在那棵樱花树下见到我时一样,眯着眼睛,瞳孔缩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缩小,表情激动得难以自持,似乎无法确认他还能活着见到我。

他缓缓地朝我伸出手,花儿一样,嘴角漾开了微笑。

“是……是你吗,考儿”

“是你吗,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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