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生枝节(3)(2/2)
“……你是说沈家小姐”
傅东屏咂着嘴道:“你还说沈小姐装病跟王爷闹,是痴心错付、因爱生恨。其实这又是王爷偷梁换柱的一个策略。”
白珈道:“有人以为她是病入膏肓,有人以为她是胡闹不识大体,却不想是在为了改变身份去元江府做准备。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儿家,有此等勇气和魄力倒也难得。只不过为了集结商贾已经损失了一个沈家当家,现在连他的嫡亲妹妹都要被送进去,一旦有失,沈家嫡长一脉可就是再无人了。”
傅东屏也唏嘘道:“多年来以此为名头送进元江府的女子也不占少数,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何况还要被糟蹋。王爷也当真舍得……”
“霸越亡吴计已行,论功何物赏倾城沈家做出的牺牲,并不输于战场上拼杀的将士。”
沐晟跨进门槛之前,正好听见白珈吟诵的那句诗,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攥成拳。转过身来,他朝着身后的阿普居木道:“本王交代的事,你速去办。三日之内一定要有结果。”
“是,末将领命。”
等沐晟走进议事厅,里面的三人齐齐朝着他行礼。傅东屏抬头看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珠,惊讶得跟什么似的,“王爷你、你这是……”
云南府的黔宁王是何等煊赫高贵的人物,又一向是冷静端肃,简直如战神一般的存在,可此刻脸上很明显的一个掌掴红印,嘴角也破了。
傅东屏又忙不迭地摇晃白珈的肩膀,示意他去看沐晟的手。
白珈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男子右手虎口处的伤痕,居然还是咬痕!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看来沈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去元江府。
那厢,廖商咳嗽了一声,似在提醒两个失态的下属。白珈回过神来,又见傅东屏的一双眼睛还始终停留在沐晟微肿的左脸上,不禁往前挪了挪椅子,挡住他的视线:“王爷今日找末将们来,可是为了元江府的城防”
沐晟面沉如水,一抬手,从门外叫进来一个人。
随着帘幔掀开,飘进来几片伶仃的花叶。随之跨进门槛的,是个一身绸缎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屋内几个人原本锁在沐晟脸上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转到了来人身上。
“呦,这不是李四么!”
傅东屏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这几年在元江府混得可好听说你当了一个守备武职,很受器重啊!”
来人的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却含着笑音儿道:“小的给廖指挥问好,给傅佥事问好,给白镇抚问好。”
“好老爷们可不好,”傅东屏玩味地看着他,“五年前东川百户所出了一个逃兵,到现在人还没抓到,听说他是跑到元江府给摆夷人当狗腿子去了,正想趁着这次剿袭那氏的机会,逮了他就地正法以证公允。没想到他今儿个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李四在投奔元江府之前,正是东川府卫所里的一个小校。
大明的军队来源于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卫所当兵,军人在卫所中轮流戍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所需,其目的在于养兵而不耗国家财力。士兵们远离家乡在外戍边,很多便在当地娶妻生子,但是屯田的驻军生活十分艰苦,戍兵越多,逃兵也就越多。朝廷针对逃兵的惩罚手段相当严苛,却止不住那些熬不下去的士兵逃跑。
可再怎么逃,都没有像李四这样的,携家带口跑到了元江府不说,还堂而皇之做了武职军官。
“许久不见,傅百户,哦,现在应该称呼为‘傅佥事’,您还是这么疾恶如仇。”
李四的嬉笑怒骂,让那厢的白珈不怒反笑道:“李四啊,那氏土司府敢收留你,是因为仗着元江的底子厚有恃无恐,但你只是小小的一个守备,按照朝廷规定,若军户全家死绝或者逃亡,必由官府派员到原籍勾补亲族或贴户顶替。听说你的婆娘很争气,一下子为你生了三个儿子,让他们千万别在东川府露面,否则‘勾军’的规矩,可不管你是三岁孩童,还是八十耄耋。”
听到对方居然威胁到了他的子嗣,李四渐渐沉了脸,阴阳怪气地道:“小的知道,诸位痛恨小的卖主求荣、替元江那氏卖命为虎作伥,但小的已经投到黔宁王麾下,诚心实意为黔宁王府效力,过往的一切也就都该烟消云散。诸位得饶人处,何必咄咄相逼!”
傅东屏和白珈闻言都怒了,这时,指挥使廖商睨过来视线,“如果你是来将功补过的,可以姑且允许你跟几位老爷共处一室。但你要注意你的态度……”
廖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无限威慑戾气内敛。
李四禁不住眯了眯眼,明显是忌惮几分。傅东屏哼笑着说道:“不仅是态度,还有说话的语气。咱们廖头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了,千万别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王爷,你看他们……”
李四气恼地看向沐晟,后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道:“本王带他来,是因为他现在不仅是元江的武职守备,还是那氏假扮匪寇抢掠茶商的头领之一。”
在李四现身之前,沐晟就对他在东川府的过往有过耳闻。但李四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露面,在沐晟眼里只有将功补过的份儿,却不会被优待。
傅东屏闻言,顿时眉毛倒竖:“什么你竟然就是那伙匪寇的头领!你还真敢!”
冲将上前的动作,被白珈一把拦住。那厢,孟廉生拍案喝道:“王爷,这样的人应该在战前拿来祭旗!”
几人恶狠狠的态度,吓得李四缩了缩脖子。
廖商忽然开口道:“他既能成为那氏劫掠商贾的头目,就说明他在元江府深受重用也很得信赖,对元江的城防布置应该是有所了解,王爷是不是正因为这点,才把他找了来”
沐晟颔首:“不仅是元江的城防,他曾在南弄河做过一阵子看守,多少还知道些关于养马河的情形。”
一句话,让群情激奋的几个人顿时冷静下来。
元江府为何如此厉害姚广孝曾让连翘给朱明月带过一句话,元江那氏不仅拥兵自强,还拥有两处其他土司家族都无法想象的强悍力量。其中之一便是养马河,也就是西藏战马的秘密饲养之地。
早在茶马互市之前,西南边陲有很多当地居民用铜钱向番邦买马匹,而番邦牧民则用那些铜钱来铸造兵器,很大程度会威胁到王朝的安全。因此早在宋时便有规定,禁止以铜钱买马。由于藏民对茶叶有着一种特殊的依赖,自以茶易马的互市开始之后,藏民滋扰事端便少有发生,而王朝也得以满足对战马的需求。另外还有以绢易马,沿袭至今,已经逐渐变成用丝绸、布料、铁器等,换取藏区的皮革、黄金以及虫草、贝母等珍贵药材。彼此丰足,皆有便利。
朝廷因此规定茶课司和茶马司,对一应互市商贾“随市增减,价格不定”:马源充裕时,一百斤茶可换一匹马。后来茶价下滑,要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换一匹马。而马分九等,良马三等,纲马六等,良马上等者,每匹折茶二百五十斤,中等者二百二十斤,下等者二百斤。纲马六等,最高等者折茶一百七十斤,依次列减十斤。
而朝廷买马也分两种:一曰良马,用于战时,主要来自甘肃、青海的土著;二曰羁縻马,产于西南诸蛮,体型短小而不及格。买这种马的意图有二,一是从羁縻马中挑选一部分良健的为战马,以补充朝廷战马来源的不足;二是安抚西南蛮夷,使他们不至于荒饥少食而侵犯边塞。所以朝廷会如此重视茶马互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边疆的安定。
这种深思熟虑的考量,却给了元江府居心叵测、谋取利益的机会:元江府在大肆抢掠茶商的货物之前,一度强行命令茶商们将茶叶直接卖给元江,元江负责去跟藏民进行互市,以抬高茶叶价格换取大量的藏马。但元江府给出的价格过贱,同时又不符合朝廷规定,茶商们宁愿用马帮走货。于是一直以来纳西族的走马队总会受到来自那氏武士的迫害和侵扰,越来越多的商贾不敢得罪那氏,不得已将茶叶送到元江去贱卖。
元江府利用那些贱价买来的,以及自己种植的茶叶跟藏民换取马匹之后,便开始在南弄河畔自行养殖和培育藏马,短短几年的时间,已经具有极大规模。但是元江府的藏马既不用来买卖,也秘而不宣,不让外人知晓,久而久之,就成了黔宁王府的一块心病。尤其那氏武士肆无忌惮地劫掠互市的货物,已经严重威胁到马帮的生计,更使得云南十三府赖以生存的茶运混乱不堪。
当拥兵自重成为一种隐患,元江那氏便不能再留。
故而沐晟找到了李四,也等于是找到一把打开元江府的钥匙。
等廖商几个人从府上告辞,已经月上柳梢头。
西厢的灯点亮了,柔和的光辉照耀得廊前一片明亮。沐晟坐在敞苑的石桌旁,目光沉静,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咄咄戾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阿普居木从外面回来,即刻就过来禀告。
“找到合适的人了”
“回禀王爷,之前……几位将军都认为去元江的将会是沈小姐,末将不敢声张,只好让几个小校去附近的几座村镇,物色长相出众的女子。但是时间仓促,眼看丽江的衙差就要把用作掩护的人送过来了,末将担心……”
“本王问你的是,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