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顺藤摸瓜(1/2)
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距离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两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贵的一个青花罐,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药不是,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我强抑住惊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搀扶他起来。药不是的双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眼镜也摔到了远处,头发狼狈不堪,可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枪套的长矛,锋锐而凶狠。
药不是没等身子站稳,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别管我,你赶紧走。记住规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同时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
我本来心乱如麻,被他这么一瞪,反倒恢复了清醒。我想起我们在卫辉约定过一个规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对方牺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践行这条了。
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开,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销售员和两个安保都飞奔过去追赶。我稳定心神,趁这个难得的空当,连忙从另外一个方向迅速逃开。
展厅里的警哨响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警报声也被拉响,响彻整个穹顶。许多警卫和工作人员涌入厅内,大声叫喊,几个大门也迅速被专人把守,我戴着库管的袖标,身上又什么都没拿,顺利逃了出去。
我没敢多停留,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然后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这才停下脚步,喘息不已。
“药不是现在应该被抓住了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浙江博物馆灯光全开,里面人影散乱。这里没多少隐藏的角落,药不是这么高的个子,面对逐层搜查,不可能逃掉。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眼所见,药不是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垫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体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个意外,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药不是为了给我创造逃跑机会,主动负隅顽抗——不,他才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只会关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连忙低下头,借着路灯的灯光,从怀里掏出那件他塞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点,呈不规则五角星,边缘都是新断碴儿——毫无疑问,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药不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我再仔细一看,这片残瓷面上还有画面痕迹,虽然残缺不全,但能辨认出是诸葛亮身体的一部分,左手长袖,上头有一道我们苦苦寻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间,居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机会。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扑倒在碎瓷片上,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瓷片。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搀扶起来后,心里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决定牺牲自己,让我带着这片瓷片安全离开浙江展览馆。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尽快揪出老朝奉。
这家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应太迅速了,而且对自己太狠了。
我握紧了手掌,掌心压在瓷片的锋利切口处,被割得隐隐疼痛。我们千方百计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一件稀世珍宝被毁,一个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牺牲自己,可不是让我在这儿伤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朝巷子的另外一个尽头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浙江展览馆。
伤感还不是时候。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推进下去,绝不放弃。
我们许家人,只有固执这一点不输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们搜到药不是的身份证,一定会查到住处。销售员知道我们有两个人,警方会到处找我。当然,药不是肯定会坚称自己是无意而为,把我从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录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个路边小服装店,随便买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换掉干部装。然后我拿出一张假身份证——这是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他考虑到了所有情况——找了家不起眼的民营旅社,住了进去。
一直进了房间,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胃部痉挛略微缓解。我冲了个澡,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搁在床头柜边,扭亮台灯,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药不是说过:“五罐的胜负,在于瓷器鉴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线索,必须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静下来。
我先微微闭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纷扰都排除脑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几日。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老朝奉、药家兄弟、五脉恩怨。仍旧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钟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焦虑的情绪不见了。我此时心无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残片我见过不少,可见证一件奇珍从完整到破碎全过程,这还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间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觉得遗憾万分。
这残瓷尽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灯光下,反复转动着欣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短促,无从细看,这次终于近距离慢慢地观察,看出不少细节。
以我浅薄的瓷器眼光来判断,这应该是用上好的苏料绘制,所以发色浓郁,浓重青翠,在灯光照耀下通透而晶莹,透着宝石的光亮。难怪很多人为了瓷器神魂颠倒,它的魅力实在太大了。
苏料叫作苏麻离青或苏泥麻青,不是中国原产,而是来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萨村。它是一种低锰高铁类的钴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稳定地呈现出蓝色。苏料的色泽,有如蓝宝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没人能完全仿制出来。所以苏麻离青是一个绝好的防伪标签,凭这个去判断,几乎百发百中。
于是从元代晚期开始,中国开始进口苏麻离青料,用于瓷器纹饰绘制。后来郑和下西洋,从伊拉克萨马拉那边带回了一大批高品质苏料,永乐、宣德官窑青花瓷器,都用的这种料。可惜在成化之后,从此再没有大批量进口过,所以官窑全改用了回青或国产青,苏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现,再没大规模生产过。
“三顾茅庐”这个瓷罐呈现出苏料的典型特征,底款却写的是大明万历年制,这说明它肯定不是伪品,而是万历年间罕见的苏料青花——真想伪造,不如直接往前写成永乐、宣德了。
这个瓷片上保留着诸葛亮左侧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诸葛亮的左手姿势曲起,在手肘处有袖布堆叠,画手在这里重色细勾,料釉堆积有晕散,以手抚摸,甚至可感觉有凹凸不平状,很有立体感。我凑近了仔细观察,看到青色已浮渗于釉面,在手肘处有很醒目的黑斑。
这就对了,我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当时研磨工艺不到位,苏料颗粒比较大且不均匀。画工在作画时运笔顿挫,轻重不一,苏料含铁量比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会氧化形成铁锈状的凝聚斑。这在鉴定里,叫作“锡光”,也是苏料的标记之一。
我这也是现学现卖,拿着《玄瓷成鉴》充内行。手里拿着一件真品,与书中的种种道理印证,可比光看书效率高多了,许多原本记不住的知识,如今可以一气贯通。
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我又问道:“他给你的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问题搔到痒处。他说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动画《头领战士》里的首领,叫作巨无霸福特,它可以从人形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宇航基地。这个玩具摆出来得有半米高,极其华丽,所有男孩都会为之疯狂。
不过王小毛告诉我,这个巨无霸福特的价格,高达五百五十块。我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一个玩具,这东西可是够贵的了。可转念一想,这么贵的东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会进。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从北京或上海特意背过来,应该是在当地买的。
我赶紧问王小毛,这东西哪里有卖。王小毛告诉我,整个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货商店才有一个,他没事就趴在柜台上看,过过眼瘾。
我问清地点,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头问了一句:“叔叔你不会告诉老师,是吗”我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经破旧得没了边,忽生恻隐之心。
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缺乏管教。老师说他出身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死,父亲是个卡车司机,常年不回来。我十几岁失去了双亲,对他这种境况感受颇深。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知道这样的孩子其实自尊心很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见过。恰好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我一看清他的脸,瞬间如受雷击,整个人僵在灌木丛旁边。
郑教授
怎么……会是他
郑教授浑然不觉我的存在,他右手扶着眼镜,和其他人一起抬头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还夹着一个牛皮公文包,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条银线箍住,有两处被火烧黑的痕迹。
这个公文包是郑教授的爱物,某一年奖励先进工作者单位发的,据说救过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能带着这个包,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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