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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遗钿不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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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铁青着脸道:“没有关系或许你肚子里已经怀上朕的孩子了!没有关系吗不要紧,朕回京便册封你,要逃想都别想!朕是你丈夫,不管你认不认,改变不了了!”

她吃吃笑起来,“丈夫你也配当这个字眼!”她像是听见了笑话,越笑越令人心惊,直笑得泪流满面,瘫软在彩金绣云龙坐褥上。

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谁来救救她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些什么没有父母、没有家、如今连仅剩的一点骄傲也没有了!她原先那样爱他啊,甚至在那些妃嫔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她还能提起勇气来反唇相讥,依仗的不过是他的爱和敬重。

现在呢在他眼里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个,和那些宫妃小主们没有区别。他对她还有爱吗,或许有吧!可是敬重呢永远失去了。她就像绫子扔进了刷锅水里,管他原来是什么颜色,如今就是一块破抹布。

她缩成了一团,想到他说的孩子就觉得摧肝裂胆。不会这么巧的,好多妃嫔轮着翻牌子,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怀上,自己只一次,绝不能够的!

她又哽咽着哭,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无助。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口口声声的爱,最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毁了。要是她对他只有恨,她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可她的感情偏偏那么复杂,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范围,她觉得自己要垮了,再也活不成了。

皇帝从没有那样害怕过,她蜷在那里呼吸微弱,简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靠过去替她搭脉,脉象又虚又浮,三焦六脉都已伤透了,干吊着一口气似的。

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没办法松开了,外头电闪雷鸣,他觉得他头顶上的天也要塌下来了。他惶恐不安,他没了主张,他用全部生命把那双柔荑包裹起来,低头贴在唇上央求,“你要朕怎么样都行,你说句话吧,不要折磨自己!朕把后半辈子都交给你,朕带你住到畅春园去,就咱们俩,咱们朝夕相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来打搅我们,好不好”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他抽泣,“……只要你陪着朕,不要离开朕。”

她没了意识,落进一片迷雾之中,他在她耳畔说话,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放眼看,一片沉沉阴霾,没有边际,望不到头。盲目地往前走,突然一凛,发现自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雾霭后面有悠长的叹息,她驻足回望,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陌生的脸,感觉却又那样熟悉。他说:“皇姐,你要挺住。等我这里一切铺排好了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总有骨肉团聚的一天。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都一样……”他侧了一下头,无奈地笑,“我知道你在紫禁城里,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暂且救不了你。不过也快了,你再等我几日,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杀了宇文澜舟为家人报仇!到时候我带你走,到我生活的地方来。这里有牛羊草原,有绿树红花,我们姐弟再不分开。”

锦书微喘着问:“你是谁是永昼吗”

他点头,“是永昼,是老十六,我还活着。”

她霎时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伸手要去触碰他,“永昼,好弟弟,我天天儿地想你。”

永昼往后退,眉目疏朗,淡淡笑道:“瞧瞧,还是原来的样儿!急不得啊,谋大事者要忍辱负重。你好好的,报仇不是女人的事,要活下去,等着我来接你。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还你个锦绣河山。”

他挥了挥手,渐渐远去。锦书怔在那里,醍醐灌顶般的清醒起来。是啊,还有牵挂,还有永昼!姐弟尚未相聚,这会子撂开手,永昼回来了寻她不着怎么办他们只有彼此,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要是死了,单剩永昼有多可怜!她还记得金亭子旁,为了一把弹弓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的孩子,小小的,无依无靠的样儿。她不能再叫他伤心了,她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不为旁的,只为了幼小的弟弟。

马车宽敞,宝座一角设了张花梨矮几,皇帝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取暖,一面伸手去够几上的茶壶,斟了半杯热茶来喂她,看见她脸色稍好了些才松了口气。

她醒了,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皇帝心虚而窘迫,不敢搂紧她,又舍不得撒手,只得别过脸去把视线调向别处。

原以为她还会哭闹,谁知她反倒沉寂下来,轻轻拿手推他,“奴才不敢,请万岁爷放开奴才。”

皇帝脸上浮起了严霜,她又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即便那样亲密过了,她说放手就能放手。与其这样,他宁肯她刺猬一样的乍起满身的刺来,起码让他感觉自己曾经拥有过她,不要像现在淡得像烟似的,喘气大些就吹散了。

他拧眉打量她,“锦书,朕对你,心如明月。才刚在泰陵……”

她在宝座上福了福,“请主子别说了,奴才都忘了,主子也忘了吧,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主子要是不惩处奴才,奴才回养心殿,还像从前一样伺候您。倘或主子不想见奴才,就打发奴才回慈宁宫去吧!”

皇帝失望至极,这女人的心怎么这样狠竟然比男人还要决绝!

他摇头,“朕不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能忘记,朕却做不到……朕一刻都离不开你,回了宫,晋位份是一定的。东围房往后就派给你,你是晋贵妃还是皇贵妃,由得你选。”

他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上回额角砸开的伤口也没有愈合。锦书心里痛极了,细想想两人真如野兽,互相撕咬,彼此伤害,爱却那样深,有增无减。

她掩面低泣,不是应该痛恨他吗可是见他满脸的凄苦,她又心如刀割。思维虽混沌,那份感情却鲜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无法靠近了。就这样吧!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掩饰也无益,位份他要晋就晋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是要她住东围房万万不能够。

锦书低下头,“您打定了主意,横竖也没有奴才说话的余地,只是奴才不能坏了规矩,围房绝不是奴才能长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赐毓庆宫给奴才,奴才七岁前就长在那里。”

皇帝有些小小的欢喜,只要她愿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里都不成问题。他忘形的携起她的手,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答应。”

锦书缓缓抽回手,又道:“晋位要太皇太后下懿旨,进不进玉牒由皇后娘娘说了算,请万岁爷别插手。还有一点,奴才不上绿头牌,请万岁爷应允。”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绿头牌,不侍寝,只想偏安一隅静静地过日子吗他想说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犹豫了,只要她肯活着,肯留下,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他的嘴角满含苦涩,颔首道:“都依你。”

她肃了肃,“多谢主子成全。”

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马车围子上,看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觉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永远失去她了,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往后更不会有了。她就在面前,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指点江山数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握得住百万雄兵,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垂青。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早失了颜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愈是得不到,愈是牵肠挂肚。

她的发髻松了,零零散散从璎珞带子里垂荡下来。皇帝道:“你别动,朕给你梳头。”说着靠过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为意,解开玉冠道,“本想在易县歇一晚的,可因着今儿要出宫寻你,连叫起都免了,朝里公务多,耽搁不得,只好连夜地赶回去。回去人多眼杂,叫人看见失了体统,还是收拾好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

车上没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再三克制的眼泪又滴下来。他怕她失了体统被别人中伤,那他自己呢万圣之尊头破血流不算,如今连脸颊都肿了,上回说自己磕着了,这回呢明儿叫起要是还没退,该怎么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们呢说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饶得了她吗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边系发带边说:“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儿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让臣工们军机处值房里递折子,有要紧的奏报再递红头牌觐见。朕命人把帘子放下来,他们看不见朕的脸。至于老祖宗那里,朕打发总管过去请安,只说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过去不迟。这几天你别出养心殿,慈宁宫由朕陪着一块儿去,朕才能放心。你私自离宫,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责惩戒,老祖宗总要做给别人瞧的,也不好太过偏袒了。”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仔细替她戴上玉冠,插好发簪,手却顿住了,稍一踌躇,双臂从她腰侧环过来,试探着往前倾,下颚轻点在她肩头上,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

锦书蓦然惊起来,想分开他的胳膊脱离他的禁锢。他松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锦书,让朕靠会子,朕太累了……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了。”

她的心悠乎一坠,果然是累,她也一样。爱着,不能相互取暖,活着就消耗自己,折磨对方,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

皇帝见她果然不反抗,胆子大了些,收拢了手臂和她耳鬓厮磨,喃喃道:“锦书,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业,做个闲散亲王,就像长亭那样。朕比你大十三岁,必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有了儿子,将来朕晏驾了,你就跟着儿子住在王府里,看着孙子、重孙子长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气!只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开手了。”

“胡说!”她一下挣脱出来。胡说!好好的怎么想那么长远的事情!她心里发紧,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却不能叫他看出她在为他话里的忧伤感到恐惧,只有板着脸武装起自己,“已经是错了,主子还要叫这罪恶开花结果吗”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张开,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皇后病势沉疴,回禀了太皇太后,新人册封就不来了,横竖由老祖宗瞧着办就是了。

锦书蹲了个双安,规规矩矩跪在炕前等发落。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还是原来那种疏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似的。

他面上虽这样,脑子里想些什么,太皇太后还是知道的。这回是万分的看重,否则后宫女子晋个位份这类的小事情,他也不会巴巴地把人送了来。

只是这锦书真叫人头疼得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县就给抓住了,然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叫皇帝气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儿了,在泰陵里头就临了幸。

皇帝也是胡闹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气,怎么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这种造孽的事,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他一国之君的名声不是都要糟践完了吗!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伏着,遭了这么大的罪,心里该有多苦啊,真是难为坏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儿脊背窄窄的,皇帝张开手就能比个大概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后照旧是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事情都成了这样,你一个女孩儿家要名声,你主子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总要有个交代才好。”回过头去对总管说,“崔啊,你给宗人府颁个旨,就说是我说的,六嫔满员了也不碍的,这个规矩可以活络一些,给锦书晋个嫔位吧!位份虽不算高,却也是个主位,等将来添上一儿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爱,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

崔贵祥垂着手应了声“嗻”,才问:“奴才请老佛爷示下,慕容主子的封号定了什么奴才好传内务府上宝册去。”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转脸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抬眼道:“孙儿也请皇祖母示下。”

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给锦书的位份低,回头心里又不舒服,忙道:“按着祖制,皇帝亲封也要从贵人往上晋,咱们这回算是逾越了。不过也没什么,锦书是皇族后裔,出身自然高贵些,就是封了嫔也不为过,只是再往高处就不合适了。依我说,咱们位份是嫔,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规制来,年例三百两,妆蟒织金、吃食油蜡都和四妃齐平,这样不至于落人口实,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全凭皇祖母做主。”皇帝嘴里应着,去看锦书的脸色,她眼里平静无波,像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皇帝不由泄气,手指在肘垫的绣花纹路上抚摩,低头看襕袖上一圈圈的烫金凸绣,心里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来。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也只有叹息,这两个冤家聚了头,往后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全靠老天爷保佑了!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和煦道:“封号就上‘谨’吧,取个谐音,也望你以后谨言慎行,尽着心的伺候你主子。”

锦书还是那淡淡的样儿,下地蹲了个福,道:“谢老祖宗,奴才听老祖宗的,一定不负老祖宗的厚望。”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儿了。如今他得偿所愿,难免对其他妃嫔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过的,倘或有了偏颇,闹得后宫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来啊!

“皇帝荣宠是好事,不过切不能太贪恋了。”太皇太后对锦书道,“我知道你素来懂事,皇帝万一有个使性儿的时候,你要多劝谏着点。伺候他的人多,一团和气最要紧了。”

锦书应个是,暗道这点倒不必太皇太后担心思的,她本来就没打算侍寝,敬事房银盘里的牌子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号,更没有独占荣宠这一说了。

太皇太后当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这样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爷,你如今也跟了皇帝,这样倒没乱了辈分儿,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辈上的人,算来算去都是合适的。往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再添上个小子丫头的,就齐全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老祖宗说得极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桩事,老祖宗这儿敬烟上还短着人,下头接手的规矩一时学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气。奴才这么撒手走了,荣姑姑一个人要掌事儿,要上夜,还要敬烟,怕是忙不过来。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还在慈宁宫里伺候老祖宗,等这回选秀完了,挑出拔尖儿的来,奴才再回毓庆宫去,求老祖宗恩准。”

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他眼里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爷们儿弄成了这副模样,叫她这个做祖母的心里生疼。她在锦书头上轻抚,“好孩子,我知道这原是你的孝顺,可眼下你才晋位,和你主子多团聚才是正经。你不回自己宫里,单在我这儿伺候,我怎么能落忍呢何况你主子那里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吗”

锦书并不去看他,只道:“尚衣监还有几位当散差的谙达,换到御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这儿不一样,敬烟是和火神爷打交道的,万一有个闪失,伤着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况且万岁爷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应奴才这么做的。”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明摆着皇帝要是不答应,就是对太皇太后不孝,他还能怎么说横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她在老祖宗跟前待着,他还能借着请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庆宫,那里偏了些,她又不待见他,要见也不易。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命运,真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风吹动槛窗上的竹帘,卷轴两端的细穗子纷纷扬扬的飘起来。皇帝就在边上端坐着,半遮的日影映照着他的万寿篆文团花褂,绶带上的日月祥纹灼灼生彩。他面目平和,瞥了锦书一眼,道:“谨嫔说得有理,孙儿也是这样想。我们夫妻来日方长,有的是聚的时候。孙儿政务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边,也算替孙儿尽了孝道。”

殿内众人皆一滞,皇帝和个位份低微的嫔妾称夫妻,那是于理不合的。不论圣眷多隆厚,皇后以外,就算是皇贵妃,也不能和皇帝称夫妻。连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称“奴才”,何况是妃嫔!皇帝这样说把皇后置于何地呢

塔嬷嬷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又去看锦书的反应,她站起来蹲肃,“奴才不敢。”

皇帝的嘴角微沉,别开脸去瞧月洞窗前鸟架子上的鹦鹉。那鸟儿脚上扣着纤细的锁链,抓着鎏金的竿子上下翻腾,自得其乐。太皇太后这鹦哥养得有时候了,习惯了束缚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广阔,也忘了外头的山水缱绻,这方窗台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吗

皇帝只有自我安慰,她这样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鹰,逮着了得熬上几宿,熬光了戾气和抱负,往后就好了,就愿意乖乖立在人肩头言听计从了。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息,“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姑且就借锦丫头几天,等下头的人调理好了,再把她还给你。”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们的造化,您再这么说,倒叫孙儿惭愧了。”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一口一个“夫妻”,一口一个“咱们”,当真是好得没了边儿。皇帝掏心挖肺的,这头却不怎么领情儿,照旧是一副半冷不热的脸子,太皇太后也觉得不好受,于是岔开了话题道:“我听说太子往湖广查军饷的事儿去了这一路道儿远,你可派了禁军护送”

皇帝面上不动声色,回道:“请皇祖母放心,他自有亲军护着,况且他也大了,往后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过操心。”太皇太后不好多说什么,皇帝为着锦书,和太子生了嫌隙,这趟又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好在太子办差去了,否则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正坐着无言,门上的宫女来回禀,“老祖宗,瑶妗县主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锦书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着这位县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钦点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宁宫破五宴上见过一回,长得什么样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股子孤高的劲儿,很有些母仪天下的派头。

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抚掌道:“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两匹江宁新上贡的云缎,本想打发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来了。快请进来,皇帝也见见,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当上公爹了。”

皇帝听了公爹这个词,脸都有些发绿,草草唔了声再不吭气儿了,只转过眼探究地看锦书。她会是个什么神色原本该当是她的位置,如今被人给占了,她是不是恨得牙根痒痒呢

锦书垂眼静静站着,一会儿正殿门前环佩叮当,只听春荣引着道儿说:“县主仔细脚下,老祖宗在暖阁里头呢!”便领了人进了偏殿,转过槛窗蹲了个安道,“回太皇太后、万岁爷,瑶妗县主来了。”

一双凤头履踏进了视野,鞋头饰珊瑚珠,鞋帮子上是及地的穗子,一挪步,婀娜娉婷。

锦书抬头看了过去,那女孩儿穿着月白缎袍,青缎掐牙背心,颈子上套着金累丝攒珠项圈,眉眼儿长得讨喜,不算顶美,却也清秀可人。冲着宝座上的人盈盈跪下去,磕了头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太皇太后点点头,“起喀吧!”指了指锦书道:“你也见见,这是毓庆宫的谨嫔。”

瑶妗应是,起身打量锦书,觉得天底下可能没有再比她齐整的人物了!她戴着镂金八云,三行三就的串珠金约,身上是湖色缎绣菊花纹袷衣,领上镶着白玉琢蝉扣,那皮肤通透无瑕,竟和玉扣是一样的颜色!美则美矣,只是气色不太好,微有些瘦弱。下巴尖尖的,模样儿却极娴静端庄。在皇帝身侧婷婷站着,这两人放到一处,简直像画儿一般圆满。

瑶妗边琢磨着在哪儿见过她,一面收回视线蹲了个福,“给谨主子请安。”

锦书侧身避了避,浅笑道:“县主有礼了。”

太皇太后看重孙媳妇儿,越看越欢喜,拉了坐在身边问长问短。皇帝见过了人,也不耐烦听她们拉家常,便起身道:“皇祖母,孙儿还有几个小臣要见,就先行告退了。”

太皇太后点头道:“那你去吧,公务要紧。”又对锦书道,“代我送送你主子。”

锦书屈腿应了个嗻,方随着皇帝出门来。下了汉白玉台阶,皇帝不言声儿,她也不好辞回去,只得闷头在他身后跟着。

李玉贵猴儿精的人,要把御前的人摆布开了,都散到宫门外头去了。留下皇帝和锦书两个人慢慢地走,自己落了十来丈,远远的候着旨。

皇帝拿眼稍瞥了她一眼,斟酌道:“你在太皇太后宫里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想什么,打发人来回我,我不在就吩咐李玉贵,或是我回来了替你办。”

皇帝鲜少用“我”这个词儿,锦书听着觉得有些别扭,也不方便说什么,只道:“万岁爷是办大事儿的,外头的政务忙得筋疲力尽,怎么好再为我那些碎催事心烦。您回宫去吧,奴才伺候老祖宗心里有谱,也不会有什么短的,请主子放心。”

皇帝背着手,知道她是个犟性子,缺少什么也不会和他说。皇后这会子称病不料理,她的用度就靠内务府张罗了,万一有个不顺心,她和谁诉苦去

他踱了两步说:“才刚太皇太后发话儿了,份例按着妃的品级办,我心里也觉得合适。东西是死的,要紧的是身边伺候的人。我知道你在掖庭的时候有些好姐妹,叫内务府给你拨了两个,另六个只要是机灵有眼色的就成。贴身的人知道心疼你,比什么都强。”

锦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我省得,您犯不着替我操心。”

皇帝接口道:“不操心成吗你这么个不肯将就的脾气,闹不好就得委屈坏了。”

锦书脸上渐渐不是颜色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皇帝料想自己又冒犯她了,便道:“你瞧,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我就说你不得”

“我哪里上脸子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在前头走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辫子垂在身后,辫梢儿上垂着明黄的绦子,风一吹款款摇摆起来。她看得有些出神,只觉得这一切恍惚像梦,自己就这么成了他妃嫔中的一员,往后的路怎么走呢还有出宫的那天吗倘或永昼真的来寻她,她能撂开眼前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爱他,不能原谅他,怎么到了这地步!

皇帝缓步地踱,少时回过头来说:“选秀完了你就回毓庆宫去,如今晋了位,总在慈宁宫待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一个皇帝,这会儿婆妈得这样,都是为了她。锦书心思敞亮,什么都明白。他越这样越叫她难受,再体贴入微又能怎么样,凭着眼下的态势,还有什么可说的。

渐渐到了慈宁门上,肩舆在槛外停着,一溜太监垂手静待。皇帝想着这就要和她分开,心里生出不舍来。想靠近她,又怕她抵触,进退维谷间煎熬得脑仁儿都发疼。才想伸手去触她,她却堪堪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停住,心里一阵阵的抽搐,尊严像是被人拍在地上狠狠踩烂了似的,止不住的绝望和落寞。

她熟视无睹,毕恭毕敬的蹲福,“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帝蹙眉看着她,才要说话,长满寿老远打了个千儿过来,道:“回主子,才刚建福宫贵主儿跟前的板栗儿来回话,说贵主儿今早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高世贤开了方子,说叫急煎快服,可镇不住喘,这会子……看着不好了。”

皇帝听了大惊失色,章贵妃体弱多病,当初太皇太后就说她恐不是有寿的,眼下竟真不中用了。

“快往建福宫去!”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上了辇即吩咐。抬辇太监飞快调个头,脚下加紧了,直朝北边去了。

锦书目送圣驾走远了才折回门里,她没见过章贵妃,只知道她是南苑王侧妃,皇帝御极后晋了贵妃位,常年卧病在床,各处也不怎么走动。太皇太后这里请安是全免的,她养在宫里,不论是大宴,还是宫妃们欢聚,从来就没有她。听说年纪还轻,大约只有二十八九岁,真要是不好了,也叫人心头难受。

正想着,身后人打千道:“谨主子吉祥,奴才给小主道喜了。”

锦书转过身来,看见崔贵祥单膝跪在地上,忙去搀扶他,又碍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言辞不好太过亲切,只道:“谙达快别多礼,折煞我了。”

崔站起来,皱纹里有笑,也有忧愁,似有千言万语,又没法子出口。踟蹰了一下方道:“内务府按例的赏赐都往毓庆宫去了,下面伺候的宫女太监先行到宫里安顿,小主这两天在老佛爷跟前,身边只留两个人就成,多了坏规矩。”冲后面招了招手,“快来,给谨主子见礼。”

那两个宫女垂首磕头,崔又道:“这是万岁爷钦点的丫头,内务府从储秀宫拨过

来的。”锦书忙道:“我听万岁爷说了,快起喀。”

两个宫女谢恩起身,抬头一看,锦书笑起来,原来是脆脆和春桃!

三个女孩儿搂在一处又哭又笑的,她们来了,锦书打心眼儿里的高兴,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了,有了依托似的。

脆脆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瞧瞧,眼下竟成了主子!”

“可不!”春桃说,“咱们多有缘分,当初还当再也见不着了呢!”

崔总管咳了两声,道:“你们姐妹好原不该说什么,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主仆有别,人前还是避讳些好。”

脆脆和春桃敛神蹲了蹲,“奴才们造次了,差点坏了规矩,多谢谙达提点。”

崔贵祥笑道:“在我面前没什么,看见小主高兴,我也跟着受用。”

脆脆和春桃颇有些不解,听这话头子不寻常,那些太监,尤其是老太监,都是滑得出油的,有这番话倒出人意表。

锦书盈盈笑道:“横竖不是外人,往后也要有来往的,不妨告诉你们,我早前认了崔谙达做干爸爸,他老人家护着我,处处替我周全,是我的恩人!”

那两个对视一眼,赶紧冲崔贵祥敛衽蹲安,崔摆摆手道:“不值当一提,我欠着敦敬贵妃的情儿,拂照些你是该当的。”言罢又长长叹息,“叫我难受的是你这孩子忒见外了些,这么大的事不和我通个气儿,弄得这么个结局,白遭了那些罪。”

锦书低着头绞帕子,原先她是存着私心,总觉着人心隔肚皮,逃宫是天大的事,叫旁人知道了怕坏事,也当能一气儿跑到天边,不必再回来的,谁知道出了岔子,兜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如今怪对不住崔总管的。

“我是怕给您惹麻烦,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她勉强寻了个借口,脸上讪讪的,“我要是事先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打死我也不能跑了。”

这件事到太皇太后这里就打住了,她在泰陵里的遭遇宫里再没有人知道,也算保住了皇帝的脸面。崔贵祥是慈宁宫总管,里头的经过门儿清,也不忍心苛责她,唯有叹息,“过去就过去了,万事要打远儿。你目下晋了位份,万岁主子又是荣宠有加,好好过日子吧,还能怎么呢女孩儿家不论多哏性儿,嫁鸡随鸡罢了。”锦书点点头,眼巴前也只能这样了,将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崔引了引道儿,“出来有时候了,进去伺候吧!老祖宗还是偏疼你的,这回你捅的娄子不追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在她老人家面前别呲达什么,也别埋怨万岁爷,都是命,知道吗”

锦书嗯了一声,“我都听干爸爸的。”

进了慈宁宫明间,太皇太后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瑶妗县主站在边上不知所措。锦书被吓了一跳,忙问:“老祖宗这是怎么了”

塔嬷嬷道:“还不是得了贵主儿的消息!”

太皇太后抹泪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也忒没福气了,回头要过去看看,这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塔都,从我的体己里拨些银子请和尚来宫里超度超度,倘或不打紧,送了业障,兴许就好了。”

塔嬷嬷应了就出去操办,锦书忙给她顺气儿,安慰道:“老祖宗别急,贵主子福泽深厚,小坎儿迈过去就好了。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不可伤情过逾了。贵主儿病着,您过去,怕叫贵主儿心里记挂着。还是奴才替您过去瞧瞧,再打发人来回老祖宗。”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也好,还有你皇后主子那儿,咱们分道儿走,你上建福宫去,我上坤宁宫去。你主子爷现在人呢”

锦书道:“才刚长谙达来回禀,万岁爷已经往建福宫去了。”

太皇太后直起腰道:“那你这会子就过去,他在呢,万一贵妃有个好歹,不至吓着你。”

锦书嗳了一声,辞出慈宁宫,就往建福宫去了。踏进建福宫就闻着满世界扑鼻的药香味,进了明间转过槛窗,偏殿角上跪着念经的丫头,宫里的人来往穿梭,却个个无声无息。

气氛极压抑,贵妃寝宫前设了巨大的围屏,侧看过去只瞧见捧巾执盂的宫女在床前侍立。床上人不得见,也没看见皇帝,倒是门口站着李玉贵和长满寿,两个一脸肃穆,活像哼哈二将。瞥见她,忙紧上前打千儿,“谨主子怎么来了”

锦书朝里头探看,“老祖宗打发我来瞧瞧,贵主儿怎么样了”

说着要往里间去,被李玉贵给拦住了,“小主去不得,里头太医正施针拔毒呢,料着不太好。贵主子病脱了相,人不成了样子。”又压低了声凑过来说,“要过去的人跟前不干净,您还是在外头候着,要是招惹上什么反不好。”

锦书听了心里也抽抽,便问:“万岁爷在里头吗”

李玉贵一咂味道,嘴里再恨,心里到底惦念的。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仇终有化解的一天。忙道:“万岁爷是天皇贵胄,金龙护体的,什么邪魔歪道都伤不着他。况且爷们儿家,阳气足,万事百无禁忌。”

锦书缓缓点头,殿里云盘雾绕的,却闻不见香炉里的檀香味儿。她茫然凝视殿顶的彩绘藻井,隐隐觉得有些恐惧。已经到了后蹬儿,太阳落山了,殿里一溜南窗户虽都按了玻璃,可还是不济,外头昏暗,里头更暗。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号,把她结实吓了一跳。接着围屏撤了,太医都摘了顶上的红缨子退出寝殿,建福宫的宫女太监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殿里殿外霎时大乱。锦书怔愣站着,想是贵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这时候皇帝出来了,扶着墙头面黄气弱的样儿。李玉贵和长满寿慌忙上去搀扶,他摇头说:“朕不妨事,快去禀老佛爷和皇太后知道,再传军机处的昆和台和继善来议事。”

两位总管领旨分头去办事,锦书上前接了手,看见皇帝红着眼眶子,只强作镇定,对她道:“怎么来了”

她嗯了声,“我扶您上暖阁里去。”

两个人徐徐进了西暖阁,锦书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来喂他。他虽悲痛,神思却清明,喃喃道:“贵妃十五岁嫁给朕,朕平素国事冗杂,难得来瞧她,这会子懊悔也晚了。”

他满脸的疲累困顿,锦书心头发紧,朝里朝外都传闻他是个冷面君王,铁血无情,她却看见了不一样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对身边的人也重情义,只是位高权重,肩上担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着脸对诸臣工发号施令,外头就把他传得不近人情似的。

锦书只觉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劝谏道:“主子节哀,佛祖还有涅槃,何况是人呢!主子仔细身子,后面的事交内务府和礼部承办就是了。”

他应了一声,伸手去牵她,“锦书,我才看着贵妃咽气,如今更觉世事无常。咱们别蹉跎了岁月好不好人吊着一口气,游丝样儿的,说不准哪天就殁了,到时候再后悔还顶什么用!”

锦书微一滞,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说这些做什么,还是贵妃的丧事儿要紧。”

皇帝怏怏缄默下来,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自肺底里的长长一吁,侧身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暖阁门上的帘子打起来,一个穿玄服的少年从门口膝行趋步进来,身上罩了孝袍,顶子上蒙了白绫,趴在地上磕头,号啕大哭,“皇父,儿子往后没有母亲了!我的好母亲……皇父,儿子怎么办呀!”

皇帝挣扎着撑起身子,哑声道:“你如今这样大了,你母亲登了仙境,你要让她安心地去,别叫她撂不下手。你没了母亲,还有朕,还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从今往后要愈发精进,不要辜负了你母亲临终的嘱咐。”

二皇子东齐哽咽着抹泪,伏地道了个是,又道:“皇父,眼下着急的是贵妃的谥号和庙号,请皇父定夺,儿子好安排着仪奠司拟丧仪、停灵上供奉。”

锦书不由多看了二皇子两眼,他身量虽高,到底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光景,却有处变不惊的定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极累,合眼道:“朕已经传了军机处的人来,谥号和庙号要议后再定。你别忙其他,到你母亲箦床边上守着去吧。”

二皇子磕头应“嗻”,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对锦书说:“天晚了,这里事儿多,且乱着呢。你回去吧,叫外头多派几个人跟着。天黑了,阴气重,没的冲撞了什么。”

她坐着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样子也不放心,问:“您呢”

皇帝惨淡道:“我暂时走不得,等停了灵再说吧。”

她执拗起来,“我也不走。”

皇帝颇意外,怔怔看着她道:“你在这儿不好,等夜深了,一个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两下,“我在这儿好伺候您。”

这时候李玉贵领了军机大臣进来打千儿,那两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继善痛哭流涕,蹒跚的让人扶着在一旁侍立,原来章贵妃是他的亲妹子,听见这个消息在军机值房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皇帝传,脚下拌着蒜地来当差,路上还跌了一跤,滚得满身的泥。

皇帝赐了座儿,对李玉贵道:“你送谨主子回去,仔细着点儿,多掌几盏灯照道儿。”

李玉贵道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脸便和臣工议事了,锦书没法子,只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阁,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里支起了灵幔子,宫灯都换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纸,孝幡帐幔漫天飞舞,千条金铂银锭哗哗作响。建福宫里当差的披麻戴孝,在灵前按序黑压压跪了一片,诵经声,哭声,响彻云霄。

锦书上香祭拜后就随李玉贵出了宫门,脆脆和春桃在门上候着,见她出来了,忙拿干净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掸,又取红纸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里。

她看着她们倒饬,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脆脆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要去晦气避邪。”

李玉贵招了五六个人来,一人手持一盏羊角宫灯,照得夹道里头山亮,前后把她护住,这才往慈宁宫去。

锦书回头看了看,对李玉贵道:“谙达,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万岁爷那儿去吧,万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没眼色,又要惹他发性子。”

李玉贵笑道:“那不能够,二总管在呢!万岁爷有口谕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须全尾地把您送进慈宁门里去。”

锦书慢慢道:“里头乱了群,我是想……万岁爷跟前好歹别离了人……怪瘆人的!”

李玉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主儿,这话您要和万岁爷单说,不定龙颜能大悦成什么样儿呢!您别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万岁爷不容易!奴才六七岁就进了南苑王府,十六岁上拨到万岁爷身边当差,哄着万岁爷吃饭,陪着万岁爷上树掏鸟窝,后来又跟到军中贴身伺候,万岁爷的艰辛奴才最知道。将门之后,生来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爷又是位严父,管教得极细。每天寅时一到,就有精奇嬷嬷举着戒尺站在床头催起床,动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头像着火似的。起来了有念不完的课业,有练不完的布库,等长到了十岁就进军营里历练,整日间打打杀杀的,一天也不得闲儿。建大业是先帝爷起的头,万岁爷子承父业,有时候人在这个位置上,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所以逼着,才有了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说皇帝老子好当,可也得分当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会儿,真真是一团乱麻,万岁爷的政务堆山积海的,常忙到丑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劳得连气儿也顾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后宫里花的心思有限,我从没见过他像操心您这样操心过旁人,说真的,您这福气,真是没得说了!”

锦书听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车的闲篇儿,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横竖是替要开解她,给皇帝诉诉苦。她笑道:“谙达快别说这些个,我心里都明白。谙达的意思是他坐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体谅是不是我如今是后宫里的人,愿不愿的都得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儿的,也犯不着谙达特意的嘱咐一遍。”

李玉贵悻悻闭了嘴,这位几句话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儿,他也是嘴贱,偏要趟这趟浑水,何苦来呢!由得他们闹去,等熬断了肠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进了慈宁门,远远看见檐下也换了素灯笼,贵妃薨不算国丧,慈宁宫里品级高,当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只是老祖宗今儿心里难受,用了膳连书都不听了,恹恹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见李玉贵进来请安,便问:“皇帝这会子怎么样”

李玉贵打了千儿道:“回老佛爷的话,万岁爷瞧着精神头不济,太医给诊了脉,说是伤了血气,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些头疼。”

太皇太后道:“难为他了,头回遇着这样的事儿,八成是慌了手脚了。”又问,“皇帝传了什么人贵妃谥号拟了没有”

李玉贵道:“传了继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军机行走郑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门上候旨。贵妃谥号还未拟定,正商议丧奠事宜。”

太皇太后擦了眼泪点头,“你带话给皇帝,请他自保重圣躬,有内务府操办,他也不必事事亲问。”李玉贵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拍拍锦书的手问:“可吓着了”

“没有。”她拿手绢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腮帮子上的泪痕,慢声慢气儿道,“奴才没到箦床边上去,李总管不让进去。”

太皇太后道:“是该这样,女孩儿家阳气弱,招惹了脏东西不好。你皇后主子身上也不利索,庄亲王管着内务府,这趟的事儿就让他帮衬。我这里没什么,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来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你在他身边伺候吧!我瞧得出来,你对他就是一剂良药,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来。”

锦书低头不语,暗道这老祖宗也怪,先头就怕她害了皇帝,想尽了法子要隔开他们。现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凑。

太皇太后料她迟疑,只温声道:“我年纪大了,好多事看在眼里,我心里明镜似的。总归是侍过寝了,身子贴着身子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亲近的他恋着你,你又躲着他,他堂堂的皇帝,弄得一副受气小媳妇样儿,我当真是心疼。”又捋了捋她鬓边的落发道,“你面儿上不愿搭理他,其实还是对他有情的,是不是”

锦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太皇太后喟叹,“事到如今,你也别太拗了,出嫁从夫,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多少怨恨都抛开吧,还能兜着一辈子不成人生苦短,爷们儿疼着,享尽荣华富贵,就足了。”

她闷闷的嗯了声,前两天是铁了心的,眼下消磨了两日,心思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个个都这样劝她,或者真该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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