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2/2)
到了2009年,经过竣工仪式、抓阄挑房子和简单装修后,父母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母亲解决了困扰她的两大问题。她对住在小区里开始适应,同时,不用再租房子了。她开始了心满意足的生活,和大家一起歌颂拆迁和一系列政策。这是表面的,更为具体的是,她用研究村子的细致眼光打量这个小区,楼间距她很满意,绿化她很满意;从家到超市的距离非常远,步行正好充盈了老年时光;对停车场她也满意,因为那里总是有空位子,她想到我们回家不必到处找车位;对自行车棚她也很满意,有人在车棚下架起了煤炉用于烧菜熬汤,这让她回想起还在农村的时光,过去挺好,现在能局部回到过去,也非常好。
母亲最满意的是小区旁边的人工湖。那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工湖。起初,那里只是一块长满茅草的空地,领导们说,要有水,于是,就有了水。群众很满意。领导说,要有湖,于是水面扩大,水纹荡漾,人工湖成形了。领导又说,要有沿湖大道,于是,道路出现了,把水面和周围分开,群众可以在人工湖大道上散步,清晨或者黄昏。领导又说,湖要大。于是,继续挖,继续挖,一个占地五千亩左右的人工湖出现了。这个湖太大了,但和广袤的乡村相比,它仅仅是一个湖而已。岸边修建栈道,栽种柳树,安置仿古的亭台楼阁和石碑,石碑刻上主要领导的名字。
一个小环境形成了,母亲对此无比热爱,她无数次形容人工湖的好处,犹如她多次形容我们不生孩子的危害。
绕湖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我晚饭后走一圈,身体感觉轻轻松松的。
湖边空气好,湿气足,我走的时候大口大口呼吸。
坐在家里看看湖面,视野开阔。
有时候和人谈事情,就沿湖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偶尔遇到熟人打打招呼,一圈走下来,事情也谈完了。
我以后要是能每天带着孙女沿着湖走走,我都能笑醒了。
时间一久,人工湖的人工痕迹逐渐被抹去,它越来越野生,以至于有人偷偷弄了小船到湖里去捕鱼。为了净化环境,营造生态,湖里有大量放生的鱼,捕鱼这一恶劣行径一经发现就遭到了制止。母亲绘声绘色地和我说起那个场面:几百位沿湖锻炼的小区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把捕鱼的人连同他的船给抬了起来,扭送到管委会去了!
小区的人越来越爱这个人工湖。这里的居民,原先散布在附近的丘陵中,大都靠长江很近,对水,尤其是不会暴涨没有漩涡的水有着天然的喜好。因此,人工湖受到了他们的珍视,虽然混迹于工业区,但水面越来越澄清,从未有过倾倒垃圾的事情发生,柳树和野草越来越茂盛。人们爱死了这个人工湖,甚至非常遗憾它怎么不早一点儿出现在的生活中。更进一步,有人开始抱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拆迁,搞开发,挖人工湖,害得他们做了多年的农民,总是弯腰驼背。
2010年年底,人工湖命名仪式在湖边正式启动,它被命名为“言湖”,因为它的位置原先是一个叫作言村的行政村。我所在的杂志社受邀参加,杂志社领导还是发言的嘉宾之一。我因为是本地人,他的发言稿是我写的。如果我不是本地人,稿子还是我写。但因为我是本地人,领导们寄予厚望,并且反复鼓励我,好好写,给家乡做贡献——这让我羞愧难当,近二十年来,我一直从家乡把资金、物产和情感往城市转移。
我如今不记得全文了,但我送给了这个湖一个耸人听闻的广告词,以此嘲讽母亲在拆迁后几年态度的剧烈变化。我写下的广告语如今写在湖边硕大的广告牌上,雪白的黑体字可谓触目惊心:
在月球上能看得见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农村。
需要补充的是,两次提到月球,是因为在剪彩仪式的当晚,开发区招待各方贵宾吃饭,饭桌上有人提出来,光有名称还不够,要有广告语,广告语要写在长二十米、宽十米的广告牌上,广告牌要竖立在国道两边,连续一百块,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看到,都记得。领导们还希望今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继续扩大人工湖。扩大到多大呢,一个人拍马屁地说:“要大到在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和长城一样!”
有人说:“实际上在月球上是看不到长城的。”
“但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某主要领导淡淡地说,“虽然看不到,但是一直说,那,我们也争取能变成在月球上能看到的人工湖吧,虽然实际上看不到。”
领导的智慧让人无法形容。我的广告语其实就是领导的创意。
随后有人附和说:“人工湖要成为一个生态圈,湖边绿树环绕,鸟语花香,适合开放房产,比如养老房产。湖中央有很多座小岛,有的专门用于有机蔬菜种植,有的用于商务接待,有的用于居民健身,有的用于行政办公……每个小岛都有宽敞的木桥和对岸以及其他小岛相连,这个木桥要坚固无比,水泥打底,实木铺就,可以在上面并排开两辆大巴车……”
这个人工湖要包含各个产业,自给自足,生生不息!
另外的人附和说:“要成立一个言湖招商管理委员会,专门用于管理言湖。”
“重要的是搞好生态,生态是基础。”某个大领导冷静地指出问题的核心。其他人越发地附和。
突然有人高声唱起来:“言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言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啊。”
后来就成了合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言湖,鱼米乡啊啊啊啊啊……”
我在歌声中离开了饭局,装作出去接电话。但是我不能就此离开,我是客人中的一员,虽然不重要,但因为是本地人而略显突出,话题往往向我围绕过来。在室外深呼吸几口之后,我确定歌声已经停止,又走回包间。有人对我说:“刚才主任说了,《洪湖水浪打浪》这个歌很经典,我们言湖,也要有自己的主题歌。还要麻烦你操刀,作个词……”对此,对家乡的事,我只能忍受。我一直忍受着这个时代的不幸和病痛,主要是忍受疯癫。
当晚,我就编出了上述广告语。而我原来写的广告语是:言湖美景诉衷情。这小小的器局,土鳖的措辞,和领导相比差距太大。
3
五天后,我和老婆、女儿回家上坟,出发时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回来,但不要准备午饭,陈尚龙请吃饭。父亲对此有几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们仅限于寒暄问候和没话找话。但他也觉得,和陈尚龙等表兄弟坐下来叙旧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现。
上坟的过程简约而不简单。程序是固定的,不难完成:烧纸、磕头、放鞭炮、离开、一步三回首。但这其实不简单,因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丝不苟地完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先人的敬畏。
我毕恭毕敬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虔诚得几乎可以拍成纪录片,冠名为“传统的复兴”。然后我下山,开车来到镇上,找到陈尚龙定好的“小广东”饭店。陈尚龙已经坐在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我和老婆,陈尚龙“呼”的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哥哥嫂子!”他的语句带着激动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刚才上坟时的情绪中,上坟时,尤其是跪倒在坟前给毫无印象的爷爷奶奶磕头时,我的心情就是激动而且悲愤的,悲愤是因为我记事前爷爷奶奶就已经过世,我记不得他们;激动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坟场的潦草、上坟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触。我对这一切存疑,以至于很激动。
陈尚龙请我坐下,递烟,倒茶。我喊服务员过来,之后拿出一包茶叶给她,让她重新泡一壶茶。这一举动让陈尚龙有点儿尴尬,他说:“我应该准备一壶好茶的。”
他用方言说了这句话,我感觉特别亲切,也用方言对他说:“这不是讲究,这茶叶不值钱,我随身带着是因为我经常出差,难免吃得多动得少,多喝茶好。”陈尚龙连连称是,老婆在旁边讽刺说:“那你就是穷讲究。”
我对老婆说:“我们还能讲究什么呢,只能讲究茶烟酒了。”
陈尚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震住了,愣在那里,随即掏出烟来抽,陈尚龙赶忙也掏出烟给我递过来,我叼着烟,脸上烟雾缭绕,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他的烟,似乎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坚持下,陈尚龙去掉了三个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现在我们眼前,还是有八个之多,我们只有三个人,老婆又一贯以少吃减肥为人生第一要务。我看着面前的菜,觉得负担深重。过个把小时,等它们被吃得差不多时,陈尚龙的事情就要和盘托出了。
我对老婆说:“要不你先回去照顾女儿,他们可能搞不定。”
老婆对此有些不满,从镇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龙凤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没把握认识回去的路。同时她还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晕乎乎的然后就答应了陈尚龙的事。准确地说,她害怕我借钱给陈尚龙。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应帮他生孩子。这是谁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谁敢保证不会如此呢
我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甚至一开始就不该带她一起吃饭。陈尚龙一开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长谈,陈尚龙的事压根儿不是我之前说的借钱和代育。于是我滔滔不绝起来,摆出不让陈尚龙主动说话只需他回答问题的架势。
我问:“姑姑姑父现在都好吧”
回答说:“都挺好的,小卖铺早就关门了,我妈妈现在去开发区上班了,还是舅舅(我父亲)帮忙安排的,扫马路,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温时有补贴。我爸爸还是在做木匠,不过现在他们几个人搞了一个装修队,给人做装修。”
“那现在还有没有人打家具”
回答说:“有的,很多,我们这边都不买家具,自己打,我爸爸生意还不错。有时候他们进城去装修,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的生意。他们装修便宜,质量又好。金色家园、湖光山色那几个好楼盘,我爸爸都去干过。我之前在康欣家园做过两个月保安,也给我爸爸介绍过一笔生意。”
“那你爸爸是装修队的负责人”
陈尚龙有点遗憾地说:“不是的,他们没有负责人,谁找到的生意,谁就是负责人。一个人找到生意,比如说他是瓦匠,那他就再找齐木匠、电工、漆工等几个人,他们就一起去干活,工钱事先谈好了,牵头的人多赚一点儿。”
老婆插嘴说:“那好哇,我们马上要换房子,到时候请姑父来装修。”老婆用了“姑父”,陈尚龙备感亲切,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说:“要是哥哥嫂子你们同意找我爸爸装修的话,保证又好又快又便宜,我也可以一起去帮忙,做小工。”
“陈美丽现在干吗”
陈尚龙皱皱眉头说:“我妹妹现在在苏州,和她老公一起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上班,总是没有休息日。”
“什么厂”
“我也不知道。之前是一个电子厂,后来说换了一家工厂,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你打一个电话不就知道了!你给妹妹打电话也要想半天哪”
“我最近都没给她打电话,他们上班时不能接电话,下班时间要忙着买菜做饭,休息时间很短,我有时候也忘记给她打电话了。”
我抽口烟,叹了口气。表妹如何工作我没见到,但是我知道应该是很机械化的劳动,从早到晚不得闲,为加工贴牌大国添砖加瓦。
“我不记得陈美丽长什么样子了,”我对陈尚龙说,“真是不好意思,十多年没有见过了”。他如果有心,应该能联想到如果不是现在面对面坐着,我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陈尚龙倒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而是关切地问我:“哥哥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妹妹是哪一年”
他问得非常郑重,似乎我和表妹陈美丽之间的关系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我被他问得鼻子一酸,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陈美丽是哪一年。非要追溯,大约十年,而十年不见,我感觉自己从未见过陈美丽,从未有过这么一位表妹。这十来年我自己都做了什么,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各自喝完了四瓶啤酒,就要进入正戏。老婆这时很抱歉地说:“我吃饱了!”她说着,一脸无辜。她总是在吃饭前热切盼望有什么好吃的,但是任何好吃的,她三两口之后就吃不下了。
我又一次说:“要不你回去吧,我真的不放心女儿和他们一起吃饭,担心老两口抢着喂她,宠她,我们回头就麻烦了。”
老婆想了想,认为确实有这个担心,问了回去的路怎么走,站起来走了。陈尚龙跟着站了起来,要送出去,我说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老婆白了我一眼,消失在门口。
我们继续喝酒,不停地抽烟。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没有刀鱼,但是足够丰盛,足够新鲜。看着这些菜马上就要通过消化进入血液,我一阵感叹。这些食物把我养大,现在再次咀嚼这些加了很多油、很多盐和很多糖的菜肴,我觉得这些菜没有坚持自我,太像一般饭店里的做法了。
陈尚龙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陪着我沉默,似乎铁了心要我先开口。我只能问他:“尚龙,找我到底什么事几次你都没说清楚。”
“感情问题。”
我差点儿笑出来,在我的意识里他不应该存在感情问题,我也没有感情问题,女儿一天天长大,哪里来的感情问题。当然,冲动有时会被误解为感情问题。
“我觉得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陈尚龙接着说,“我想找你帮忙,带我和他去做亲子鉴定。”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一点儿血丝,大约是太辛苦了。
他倒也没回避我,而是恶狠狠地说:“哥哥你看看,我到底像不像我爸爸。”
确实不像。姑父已经老了,犹如风干的树枝。陈尚龙没有老,只是过分地消瘦,但依然精神饱满,身材挺拔,相信连续吃上半年一年一定会发福发胖。至于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像不像,我不知道。我想了半天说:“你妈妈知道哇,她怎么说”
陈尚龙沮丧地说:“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居然说她也不知道!就是因为她说不知道,我才确信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你今年三十三岁了,姑父多大了”
“五十七岁,二十四岁有的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
我想了想说:“你看,姑父都已经奔六十岁了,你是不是他亲生的都无所谓了,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想怎么样”
陈尚龙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那假如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亲生父亲是谁你知道吗有没有什么眉目”
“我妈妈死活不肯说,我猜,可能是外地人,反正周围没有一个像的。”
“你是不是有段时间看谁都像你爸爸”
陈尚龙白了我一眼,默认了:“我也不想怎么样,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姑父对你一直不错吧,亲生不亲生都不重要,你就认了,然后给他生个孙子,大家皆大欢喜。”
陈尚龙沉默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哥哥,就是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亲生的,所以一想到自己还要生小孩儿,我就有心理问题,做不来呀!”
包间外面是其他的包间,不停地传来吆喝声和爆笑声,我站起来,把包间的门关好,然后看着窗外的树枝、蓝天发呆。这小饭店临街,下面是拆迁后形成的一条街道,异常热闹,各种机动车、非机动车川流不息,城乡接合部杂乱喧嚣的奏鸣曲时刻不停地上演着。我心烦意乱,表弟的这个烦恼让我猝不及防,而他一直在找我,这说明了他已经视我为一家之主,从此他凡事都会找我,而不是找我父亲,他的舅舅。当然,他更加不会找他自己父亲了。
“你想怎么办”我硬邦邦地问陈尚龙。
“做亲子鉴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然后呢如果是亲生的,你们的感情算是完了;如果不是,你和他断绝一切关系”
“这个我没想好。”
“那你马上想!”我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然后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怜我读了那么多书,遇到真正的大事总是像个白痴。
有什么办法呢,我承认我没有办法,陈尚龙也没有办法,但是在酒精和劝说的双重作用下,他答应我,不去想自己亲生父亲是不是姑父,就当是了,抓紧生孩子,然后争取做个生意,不再当保安。
我说:“不管你爸是不是亲生的,你妈生的你错不了,你妈是我姑妈,所以,你爸爸就算是个外国人,你也是我表弟呀!”我这么说,他非常感动,跟我喝了一大杯啤酒。
可是表弟很快又有疑惑了,他说:“母亲相当于土地。种子和土地无关,我到底是谁的种呢”他这么说,说明他释怀了,大胆而且自嘲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或许,这也是因为喝醉的缘故,我们一人喝了七八瓶了。
我赶紧说:“你别想那么多,我最近是没在老家,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议论。你想想,这种事是最容易让人议论的,没有人议论你呀!”
表弟点头:“干杯。”
我承诺他,如果做生意,可以借一笔钱。不多,但可以抵挡一阵子。
我们两个带着一身酒气和轻微的踉跄下楼,我对他说:“你走吧,我埋单。”
他刚要说什么,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你不要瞎扯了,我埋单。”
他走了,我埋单。这顿饭一共是五百五十元,我有点儿意外。除了庸俗无比的口味之外,乡下的物价也毫不留情地向城里看齐了。老板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间深处,吧台后面,慢悠悠地数钱给我,还问我:“口味怎么样”我回答说:“嗯,嗯,嗯,不错,还不错。”然后转身走了。我酒后容易愤怒,老板问我口味如何,我感到很愤怒,只能用最克制的态度来对待他,那就是什么都不说。口味已经完全谈不上了,所有的菜都是油里捞上来的,所有的菜都一个味道。
出门,太阳很刺眼,我正要往左拐回父母家,右边传来一阵阵怒吼声。这声音距离我有几十米远,在我和这声音之间,已经充塞了很多人,他们朝吵架的现场围拢过去,我也跟在后面。不时有人从我后面超过我,此情此景,像是小时候某家给新房子上大梁,有人站在屋顶上往下抛撒糖果,人们纷纷往前涌,挤得密不透风。
到了现场一看,表弟坐在地上,正在抱着脑袋抽泣,委屈加上醉酒,让他看上去无比可怜。一个女人正在指着他大骂,骂的同时挥舞着胳膊,伸手抹自己的眼泪,跺脚,踢陈尚龙,整个人犹如陷入癫狂的舞蹈状态。我看了看这个女人,很面熟。旁边有人小声说:“是他第一个老婆。”我再看看,确实,是陈尚龙的老婆王珊珊,我逢年过节时见过她几次,但我对“第一个老婆”有些莫名其妙。
围观的人一直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陈尚龙也很奇怪,一动不动地抱着脑袋坐着,虽然浑身透露出悲戚难受的气息,但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随遇而安的架势。我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拉开王珊珊,王珊珊又开始骂了:“你自己不能生小孩儿全怪在我头上,非要跟我离婚。你现在又结婚了,你生个小孩儿给我看看,看不到你生小孩儿我就不离开这里……”
人群一阵骚动,有的嬉笑,有的凝重,不少人在叽叽喳喳。王珊珊是宁夏人,从遥远的西部嫁到了水土肥美的本地,本来以为三生有幸,现在看来,她原来早就被陈尚龙休了。我对表弟真的是毫不了解,包括结婚、离婚这么大的事。我抽根烟,看着他们吵架,也想着怎么办。
王珊珊突然哀号起来:“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说着她就半跪在地上,单手拼命拍打着地面,地面上全是碎石子和各种锋利的玩意儿。我一哆嗦,赶紧把烟扔了,冲过去把王珊珊拽起来,还喊了一嗓子:“别哭了,起来!”
她大概奇怪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命令她,站了起来,有点儿惶恐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的语气震住了她,还是她认出了我。我转脸朝陈尚龙踢了一脚,骂道:“快起来,不要装死。”
陈尚龙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看我,喊了声:“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要死回头再死,你先把王珊珊照顾好,她住哪里”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有人哈哈笑了起来,我隐约听到有人说:“她住哪里都行。”
饱含深意的窃窃私语让我有些愤慨,我一直觉得表弟把不能怀孕怪罪在王珊珊身上实在过分。随着周围的嘲笑声越来越大,我也忍不住骂了表弟一句:“你怎么这么傻逼,还坐在地上!”
他恶狠狠地站起来说:“哥哥,你骂我不要紧,你还欠我妈妈四百块钱呢!”
我有点儿错愕,这种转折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也记不得这件事了。
“你上高中时跟我妈妈借的。我妈妈说的,1995年的事,那个时候银行存钱利息很高,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你欠我们几千块。”
喝得醉醺醺的我立刻冲过去,朝他耳根子狠狠抽了几下,他带着怒气和惊恐看着我。我一边打一边喊,“你妈的,你好好想想,我老头子给你们家办过多少事,要算钱,你先给你舅舅送一笔钱去。”
周围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这让我也有点儿抓狂,家丑外扬的感觉非常明显。王珊珊又喊了起来:“陈尚龙你是浑蛋,你们一家人都是浑蛋!”她不是为了给我解围,但确实是给我解了围,这一家人想必不包含我。王珊珊冲着被我打得发蒙的表弟一句句吼着:“你们就是一家浑蛋,都是浑蛋!”
一向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表弟突然爆发了,跳起来,一巴掌甩在王珊珊脸上,王珊珊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倒退了两三步,很奇怪、很缓慢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打电话让老婆开车过来把他们俩拖走。然后我看看周围的人,想找找有没有认识的。但是我在家乡混得实在太差了,没有认识的。我只得对着一位穿着打扮比较靠谱的人说:“大叔,别看了,你让大伙都散了吧!”我的话大概赋予这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力,他真的指挥大伙儿散开,还有一两个人也跟随他一起指挥起来。一会儿,大家全散了,附近几个开店的人靠在屋檐下看着我们。
过了十几分钟,老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一个劲问:“怎么啦,怎么啦”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是确实是出事了,王珊珊跟陈尚龙吵架,很凶。然后我转脸对他们两个说:“上车,回家再说。”
“回哪里”王珊珊问我。
“你住哪儿”我随口问道。
王珊珊听了,突然大哭起来:“我没地方去!”她又冲着处于痴呆状态的陈尚龙叫起来:“都是你们一家人害我,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出门就被车撞死……”
陈尚龙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声,随后他又一次狠狠打了王珊珊一巴掌,王珊珊又一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她倒下的姿势很熟练,似乎经过千锤百炼,但是,这一次她头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
我们扭头看着她,只见一丝细细的血迹以势不可当的速度从她厚厚的棉衣下面冒出来,随后蔓延开,地上快速出现了一摊漆黑的血水。我们吓坏了,陷入了集体沉默,似乎再也不会发声。
“陈尚龙,你是畜生,我流产了。我怀孕几个月了,我能怀孕,是你有问题,你不是男人……”一阵叫嚷之后,王珊珊倒在我老婆的怀里,昏厥过去。
我死死抓着表弟的手,希望他不要再有任何举动。当王珊珊喊出“不是男人”之类的话时,我看到表弟的脸在抽搐,眼神里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凶狠和悲哀。这都是冲着他自己来的。我担心表弟在强烈的自责和气愤之下对自己痛下杀手。
姑父、姑妈来了,似乎他们一直躲在附近,千钧一发时再现身。我对老婆说:“扶她上车,去宝山医院。”又转脸对姑父他们说:“姑父、姑妈,你们把尚龙拽回去吧,他喝多了。”姑父冲我点点头,拖着陈尚龙转身就走。陈尚龙见到父亲,没有什么疑惑和停顿,非常乖巧自然。他踉踉跄跄的,似乎随时要栽倒,姑父则身板笔直,有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坚强。
老婆开车,我们在限速每小时一百公里的新国道上飞快地开着,车速偶尔冲到一百一十公里左右。拐上国道朝北开去的时候,我在倒车镜里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那行出自我本人手笔的广告语:
在月球上能看得见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农村。
广告牌下,几个人正在比画着几根粗大的绳子,往广告牌上套。大概是要拆除这块浑蛋广告牌,大概是领导的领导看了不爽。人工湖已经不是人工湖了,大家都认为这是浑然天成的,古已有之,自己应该生活在它附近,生活在它的气息和荡漾之中。
我不断提醒老婆,别开太快,快不了几分钟的。老婆降下车速,保持在八九十迈的样子。我扭头看看后座半昏迷的王珊珊,她挺好看,但是此刻在悲哀和疼痛的反复折磨下,脸色死灰。她几乎没有脸了。
有一阵,我觉得速度消失了,噪声消失了,周围一片安静。父母、表弟、姑父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让我觉得一种全然的陌生。似乎我今天才来到这个世界,在“上林龙凤苑”一带落地,然后生根了,没有办法去更远的地方。
老婆问我:“你表弟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呀”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十四岁就出去读书了,而且每次回来,我都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