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海上尘天(1/1)
蒋灵骞早听见有人进来,手里扣了一支簪子以防不测。与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支起身子向他伸出手,沈瑄连忙过去扶她坐起。 “她把你关在这里”沈瑄问道。 蒋灵骞点点头。 沈瑄替她拢好头发,又披上褙子,方踌躇道:“那日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蒋灵骞又点点头,仍是不语。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道:“离离,你还在恼我吗” 蒋灵骞叹了一声,眼圈就红了,道:“我知道阿翁的死不能怪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沈瑄如释重负,心情却反而愧疚起来。离离无父无母,蒋听松虽然乖僻严厉,终归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突然横死,离离当然伤心欲绝。而沈瑄自己对于此事,也的确难逃嫌疑,无怪她大发脾气,说出那样的话来。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绝情,实在是太不体谅她了。离离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赶他,怎会被镜湖宗伏击,又怎会落到夜来夫人手里身陷囹圄他想着想着,只是出神,竟忘了还要说什么话了。 “怎么你还是被捉进来了,那天不是有个人救了你吗”蒋灵骞问。 沈瑄道:“我想进来救你。” “你觉得,你救得了我吗”蒋灵骞道。 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总要试一试。” 蒋灵骞抬头瞟了他一眼,沈瑄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这样一来,就算救不了,总算能待在一起了。 “你们两个很快活嘛!”夜来夫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蒋灵骞本来已握住了沈瑄的手,这时急急甩开,沈瑄却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夜来夫人笑道:“沈郎中,我没有亏待你的娘子吧这间屋子是不是很不错” 蒋灵骞道:“你就是把你的寝宫让给我住,我也不还给你地图。”她始终没有说地图不在她手中,防止夜来夫人狠下杀手。 夜来夫人淡淡一笑:“你还以为我要的是地图那地图在你手里这么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发也尽可以了,我要你还来做什么!再说,反正那地图也是假的。” “假的”蒋灵骞和沈瑄同时惊呼。 夜来夫人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张花梨木海棠缠枝椅上坐了下来,道:“世人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地去追寻来,却是假的东西。江湖上的事情多半如此。反正你们俩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们吧。我这地下宫殿没有几间屋子,也没设许多机关。虽然有几处布置得讲究些,也并没有埋下金银财宝。试想,我若真的修建那么一个大地宫,弄得东海龙宫似的,那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钱塘王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听见我有一个地宫,自然要想啦,夜来夫人嘛,骄奢淫逸,用心险恶,这地宫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什么迷宫,什么财宝,那都是他们自己以讹传讹弄出来的。哼,真能编排!至于那些死在这里的人,那全是因为他们来之前走漏了消息,被我亲手解决掉了。” 蒋灵骞和沈瑄听得目瞪口呆。 夜来夫人道:“这个地方原是前朝石窟遗迹,我不过一时心情所至,把它占下来,想留作老来休养之处,不料却引来这些谣言。那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张迷宫地图,看看还能引出些什么来!蒋娘子,你来盗图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吧你怎不想想,我若真有一个迷宫,为什么还巴巴地画一张地图出来让人知道就算画了图,又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儿轻易偷走不过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说过,这里本来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要隐瞒,所以那张假地图也并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图上凭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径,其实是殊途同归。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芜存真,仍是一张地宫的正确路径图,只不过——”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具备这等眼力吧” 沈瑄忽然想到,蒋灵骞拿到那张地图之后,一定细细研究过。聪明如她,也未必能记住那些庞杂的路径。但是,如果她看出了正确的路经,一定印象最深。所以,钱九照着她画的草图,只怕大致可以在这地宫中穿行的。但若拿着地图“真本”,可就不免麻烦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就是江湖。世间最复杂的迷宫,也不会比人心更加曲折。我在敌人心里筑了个迷宫,岂不比什么砖瓦泥石更强”夜来夫人总结道。她看见一对年轻人默默不语,显然是被自己的高论震慑住了,又微笑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蒋娘子,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千辛万苦要捉你吗” 蒋灵骞道:“我心里没有迷宫,猜不出你的意思。” 夜来夫人道:“早先我追捕你,确实因为气恼你一个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对。不过呢,后来我知道你是蒋听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渐渐改了想法。我发誓杀尽天台弟子,那是因为当初他们七个人对我不住……”说到这里,她眼中泛出憎恨凄怨的寒光,“却与你无关。说起来你我还有香火之情,也许因为都是在天台山长大,性情也有相似之处……” “嗤,”蒋灵骞道,“要是和你性情相似,便算我倒霉!” 夜来夫人并不理会,续道:“你几番帮着黄云在、季秋谷这些人,我都放过你,其实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到我这边来。” 这句话早在沈瑄和蒋灵骞的意料之中,蒋灵骞冷笑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夜来夫人笑道:“当然有可能!你离开钱九这不成器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可能!蒋娘子,莫要忘了,我们天台宗的人武技太好,又不听话,所以在那些名门正派的人眼里,始终是邪魔外道。你现在的处境不用我说,只要你和沈郎中再回江湖,势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乱刀分尸。但我却能够罩你,只要你为我效力。嗯,沈郎中,你呢,只要你为我配解药,我也会帮你疗伤,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沈瑄道:“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夜来夫人笑道:“不用我再说吧” 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蒋灵骞故意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夜来夫人道:“蒋娘子,我若不是相信你,怎么到现在也不没收你的兵刃,还让你住在这样好的地方我若不是爱惜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亲自送解药给你当时虽说是为了邀请沈郎中,一半也是因为很不忍心看着你早早送命。” “什么解药”蒋灵骞皱眉道,“那金盔银甲的解药不是汤慕龙给的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咦,”夜来夫人诧异地瞧了沈瑄一眼,“沈郎中还不曾对你说过药是怎么来的吗解药是我拿来的。所以他为了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救你,自己到这个地宫来住了一个多月,受了一身的内伤。他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蒋灵骞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虚。 夜来夫人意味深长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宁死不给我配解药。现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这个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这样有情有义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着他吐血,血尽而亡” 蒋灵骞道:“我早就看出他要死了!” 沈瑄大吃一惊。 蒋灵骞道:“你以为我怕吗” 本来就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夜来夫人显然一时理解不了这一点,反问道:“你不在乎他” 沈瑄道:“她当然在乎我。只不过,就算天下人都容我们不得,我们也绝不会屈从你的!” 夜来夫人脸色大变,一池芙蓉变成了满地秋霜,半日方道:“我懂你们的意思了。可是我有办法折磨你们,让你们连死也别想在一处!” 蒋灵骞听到这里,不觉脸色微变。夜来夫人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鸳鸯散的事情。今晚你们俩就在一起,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夜来夫人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那扇石门再次打开了。 蒋灵骞向沈瑄丢了个眼色,一大把金针朝夜来夫人背后飞去。可是夜来夫人小心提防,听见身后微微的风响,立即跃开,左袖一卷,将十几枚绣骨金针尽数兜在袖子里。蒋灵骞和沈瑄立刻退开几步,长剑出鞘。 “我善意待你们,你们却下这样的辣手!”夜来夫人怒道,“居然用了这么一大把金针,多谢馈赠啦!” 蒋灵骞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会用。我可不像你,不会使绣骨金针,就用敷了毒的铁针来冒充!”她说这话,意在激怒夜来夫人。沈瑄听了,却不由得心里一动,看看夜来夫人那只袖子,已经冻硬了,这金针上的寒气确实冷得怕人。 夜来夫人面色铁青,双掌一翻,分别向两人头顶扣下来。蒋灵骞迎上去,剑刃沿着她的右臂斜劈而上。沈瑄认得这是一招“天姥连天向天横”,遂依样去劈夜来夫人的左臂。夜来夫人既不能向左闪,也不能向右闪,只得双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的手腕。还未等她触及衣袖,蒋灵骞早拉着沈瑄腾空而起,一个细胸巧翻云,飞到了石门之外。 就这样逃了出来,未免太容易了,两人都觉得颇为意外。夜来夫人反身冲出,双掌作鹰爪状,黝黑尖利,锐不可当。蒋灵骞低声道:“沈郎,海客谈瀛洲。”沈瑄心领神会,刚才两人同时使出梦游剑法,逼得夜来夫人撤招。这梦游剑法虽然不像两仪剑法一样须双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诡异,往往令人无法破解闪避,所以当两个人同出一招时加倍地防不胜防。沈瑄得了主意,剑交左手,与蒋灵骞一左一右,将“梦游剑法”一招连一招地使下去。夜来夫人以前见蒋灵骞用过这天台宗的顶级剑法,她的剑术造诣并不高超,仗着掌上有剧毒,可以打个平手。这时两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节节败退。尸香无影手的毒风,连两人的衣角都没扫到。沈瑄随手拽过一片纱帐,剑尖一挑,嗤啦一声撕断,朝夜来夫人兜头罩上去。夜来夫人急忙转向右边,忽然眼前一黑,却是被蒋灵骞抛过来的一段纱帐蒙住了脸。这时她已经听见金刃破风之声,知道再往前走,势必被两人的剑招呼上。来不及扯去脸上的纱,她急急地往后一跳。只听砰的一声,那只巨大的花瓶撞碎了,碧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夜来夫人怒发冲冠之时,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金光一抖,撒开三尺。沈瑄和蒋灵骞不得不立刻跃开,再一看,夜来夫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金蛇鞭。这金蛇鞭原来也是夜来夫人自创的独门武技,因为没有尸香无影手来得便捷毒辣,所以并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长处,如非近身作战,则比尸香无影手有用。夜来夫人此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料想沈瑄武技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过去。沈瑄将身旁的帷帐一扯,闪身而去。蛇尾扫在柔软的帐子上,力道顿时缓了下来。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滚滚地卷了过来。 这是蒋灵骞放出了她的飞雪白绫,与金蛇鞭缠斗。沈瑄忽然闻到一股腥气,不禁叫道:“当心,鞭上有毒!”夜来夫人冷笑一声,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万碧森森的金光,如网织一般笼罩下来。蒋灵骞却毫不在意,飞雪白绫在金光里穿梭往来,竟似十分随意。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铜打造的,分了九十九节,兼顾刚猛和柔韧,无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蒋灵骞的飞雪白绫未免柔弱不胜。但沈瑄看了一个回合,便知蒋灵骞败不了。飞雪白绫看似柔软飘逸,其实对使用者的内功运用要求极高,正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驾驭白绫里暗藏的铁钩,挑、摘、刺、打,更是一门尽极了机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两个小贼,当真不想要命了吗”夜来夫人大叫一声,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 蒋灵骞看见她的肩头渗出鲜血,知道她已经为己所伤,不由得大喜,白绫一卷,乘胜追击。 夜来夫人把金蛇鞭一抖,荡开飞雪白绫,喝道:“你看看周围再说!” 原来夜来夫人的侍卫已经在大厅四周满满地围了一圈,每个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瞄准了这两个人。蒋灵骞不禁怔住了。夜来夫人的眼角忽然飘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沈瑄大惊,一把拉住蒋灵骞的腰带,拽着她向后一跃。嗖的一声,斜地里飞来一把飞刀,把蒋灵骞的腰带生生割断。就在这时,蒋灵骞脚下的地板哗啦一声散了架。下面必然是陷阱,她飞身而起。忽然头顶上砸下来一个黑沉沉的铁栅栏。蒋灵骞毫无办法,只得一沉身,坠进陷阱里。沈瑄一蹲身,在铁栅栏挡住陷阱口前的那一刹那滚进了陷阱。夜来夫人要拉也拉不住,只听砰的一声,陷阱口合上了。 “好呀,好呀!”夜来夫人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俩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 她走到陷阱边向下张望,却见两个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没有往上瞧。王照希这时从弓箭手后面出来了,低声道:“夫人,要不然用机关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后面,把水源上的机括狠狠一扳,旋即大声道:“底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听着,一炷香之内,那间地牢就会灌满了水,你们出不来就只有淹死在里面。好好想想吧,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么好!” 沈瑄朝四周望望,这个陷阱其实是一间不小的石室,或者会有出路。此时所有的石缝中都有大水冲泄而下,看不出机关在哪里。蒋灵骞的清绝剑可以斩断栅栏上的几根铁条,但是上去也就是被乱箭射死而已。水涨得很快,已经漫到她的肩膀了。 “沈郎,”蒋灵骞道,“这间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闭了气,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 沈瑄心里一惊,即使这水漫到了头顶,他闭了气,仍可以支撑一阵。蒋灵骞可就没有办法了。冰凉的水已经到了她的前额,又到了头顶。她闭不住气,连连呛了几口。沈瑄忙托起她的背,两人一同浮起来。蒋灵骞的口鼻露出水面,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来,朝沈瑄凄楚地一笑。 水面越升越高,逼向屋顶,只是片刻的工夫。 “你们到底想明白没有”夜来夫人看见水已经从栅栏间漫了出来,遂叫道。可是他们俩都没听见一般。 沈瑄这时再也没有办法让蒋灵骞呼吸了,只能紧紧捉住她的手。他们全身都漂在大水里,沉沉浮浮,不着边际。他睁开眼睛,看见离离的面容在波光中影影绰绰,长发随水漂来荡去,仿佛水中的柳条。而她面色青白,缓缓地吐着气,手也像柳条一般软弱无力。 夜来夫人好奇地走到铁栅栏边,想看看这两个人究竟会怎样。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两个影子悠悠荡荡,衣袂漂浮,人却紧紧地拥在一起。 这情景……夜来夫人忽然觉得心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针刺般地痛了起来。她俯下身来,呆呆地瞪着那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摆了摆手。 王照希不解。夜来夫人轻声道:“我叫你们都退下。” 侍卫们顿时撤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沈瑄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着蒋灵骞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蒋灵骞的裙子上。蒋灵骞只是静静地瞧着。 铁栅栏也撤掉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长绳。夜来夫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大厅里传来:“沈瑄,你带着她离开吧。从你来的路上走,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来,拉拉那根长绳,颇为结实,道:“离离,我们赶快走吧!” 蒋灵骞摇摇头,道:“你相信她吗绝不能从上面走!”沈瑄点点头。蒋灵骞把这间石室扫视一周,指着一个墙角道:“你看那里!” 那个墙角正是刚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冲过,地上的石砖似乎有一些松动了,显得与别处不同。沈瑄奔过去,把剑插入了石缝中。 那块砖就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大喜,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应当是在下玉皇山了。蒋灵骞道:“沈郎,你看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沈瑄想想道:“朝东。”这可不是那条没有标出的出路吗 蒋灵骞果然道:“那张地图上,东边应有一条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 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一直没有出现,石阶却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难道这个出口,真的在另一座山上吗”沈瑄道。他此时内力紊乱,讲话时不禁气喘吁吁。 蒋灵骞轻声道:“沈郎,夜来夫人……真的可以治你的伤吗”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现在有什么可考虑的。忽然看见前面有隐隐的微光,不觉道:“小心了。” 这里已是半山腰,又一间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长明灯如鬼火一般,眨着暧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夜来夫人说这迷宫会是她最后的归宿,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蒋灵骞道。 沈瑄道:“也怪不得刚才那条路那样隐蔽狭窄。她也料到她将来恐怕不得好死,逃到这迷宫中的迷宫里来,一块大石头就可以将通路阻断。她的仇家也决计想不到她葬在这里。” “不过沈郎……”蒋灵骞声音有些发颤,“这里好像再没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们来的那一条通路。“既然是最后的归宿,是不会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对!”他忽然奔过去,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那种人,怎么会放弃呢她肯定还有退路的。我看这石棺里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里并没有鬼,这的的确确是一口棺材,不过特别大。蒋灵骞跳了进去,摸摸棺壁,发现也是由一块块石板砌成的,却不像一般石棺那样由整块大石雕刻而成。她道:“我敢说,夜来夫人绝对没有真的打算死后睡在这里。” 就在这时,山道深处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听,大惊失色。这一条山道绝无人迹,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能引出回声来。那是夜来夫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追赶过来了。 “我好心放你们走,你们竟敢跑到这里来窥探我的秘密,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夜来夫人愤怒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脚步声已到了山谷这一边。 沈瑄别无藏身之处,一急之下,只得也跳进了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块石板格拉格拉地滑开了,底下又是层层石阶,还露出微光来。 “沈郎,”蒋灵骞压低嗓子欢呼道,“你竟然一脚就踩着了机关!” 沈瑄也喜道:“离离你赶快下去,我马上就来。” 沈瑄转过身去,费力地将石棺盖子合好,听见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不到十丈远了。想到夜来夫人的轻功极好,不免心急。回头一看,蒋灵骞蹲在那里,还没从地道出去! “离离,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 “你先走!”蒋灵骞一毫也不动,只是白玉般的纤纤十指,竟然在没命地抠着石棺底部的一块青石板。 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五个字:江海不系舟! 沈瑄叫道:“别管了,那东西有什么用!”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的石室里,一步步急得像催战的鼓点。沈瑄使劲地拽着她的裙子:“离离,走啊!”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进了地道里。沈瑄一头栽下,半晕了过去,又是一大口鲜血,洒在了石阶上。 就在这时,蒋灵骞抠出了那块石板,把手探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棺的盖子被击飞,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凝着重重的黑气,向蒋灵骞亮出的背心狠狠击下。 蒋灵骞也滚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顿时清醒过来,抱起她拼命地向前跑去。他本来早已没了力气,此时脚底的“踏莎行”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快。 可是这个地道的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沈瑄几乎要绝望了。夜来夫人却紧紧地追了上来,在他身后不到两丈远。“不,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忽然,沈瑄瞥见石室一边似乎有一个香案,写着牌位,供着花烛。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他忽然长剑出手,掷了过去,把那个香案砸了个七零八落。 夜来夫人一声惨叫,扑到了香案那边,居然没有再爬起来。这时怀里的蒋灵骞猛烈地咳了两声,微黑的血喷在沈瑄脸上。沈瑄抬起迷离的眼,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门,于是一头撞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门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冲了过来,把他推入一条宽阔的山溪里,顺流而下。他挣扎着、扑腾着不让自己被波浪击沉,同时把晕厥的蒋灵骞紧紧抱住。 在这碧波无垠的东海上已经漂流了两天了。两天来,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只小小的破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这并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两天了,蒋灵骞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却一直没有神志清晰的时候,只是软绵绵地躺在沈瑄怀里,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全都嚼碎了给她喂下,一点起色也没有。洞庭沈家的秘方,从来没有这样失灵过。 其实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边缘。那天他在九溪中挣扎半日,终于被波浪冲入了钱塘江。那里已经接近钱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滚滚如万马奔腾。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过来的,或者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蒋灵骞一直昏迷着,他只需将她死死抓住,不让波浪把他们分开……总之最后,他终于攀上了一条破朽的小木船,几乎再也爬不起来。 他那吐血的恶症,在夜来夫人的地道里就发作了,可根本就顾不上,为了奔命,照样得用尽全身的内力。那些气流奔撞、万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这时,沈瑄看看自己染遍了鲜血的衣衫,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有一线生机吊着性命。现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离离怎么办 小船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天边几朵铅色的流云。 “沈郎……”蒋灵骞缓缓叫道。 沈瑄挨近了她,却听见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见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转。想起她的伤势,急忙道:“我先问你,夜来夫人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 蒋灵骞闭了闭眼睛,道:“她没打着我。”忽然道,“那不是陆地了”
果然,不远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绿盈盈的小岛,岛上似乎还有房子。沈瑄大喜,使劲地把小船向那边划去。到了陆地上,总会有更多办法。 蒋灵骞扶着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几步,就软软地倒在沙滩上。沈瑄道:“离离,那边有一间道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 蒋灵骞用眼神表示了拒绝,沈瑄又道:“那么我背你过去。” “不,”蒋灵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 沈瑄看见她脸上容光浮动,眉目间却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样的情状,见过无数回了。这不是好转,是回光返照。 沈瑄将离离扶了起来,把她的衣衫解开,露出脊背。她的背肤若白雪,没有半点伤痕。正如梅雪坪当年所说,尸香无影手的功力到极致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 那只刻着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红色臂环在阳光下闪闪夺目,刺得沈瑄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郎,”蒋灵骞道,“你别难过了,好好听我说话。我这一口气吊了几天,不肯就死,是因为这些话不能不告诉你。那卷书呢” 她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蒋灵骞颤抖着手指扯开油纸,里面掉出一卷书来。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那果然就是失踪多年的洞庭宗武学秘籍——《江海不系舟》。 蒋灵骞道:“沈郎,这原是你家的东西,被阿翁拿了去,他又给了他的女儿,她女儿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现在,还给你。” “离离!”沈瑄道,“这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换吗” “我没有用性命去换。”蒋灵骞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了一枚小小的紫色药丸。沈瑄大惊,这金盔银甲的解药,她竟然没有服过。“沈郎,你别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长了——你想瞒过我,那怎么可能我可不想比你活得更久。” 沈瑄讶然无语。 “不过现在你不会死了,夜来夫人说能够救你,多半是因为她有这本书。就算不是,阿翁说过,你们洞庭宗的内功是玄门正宗,你照着这书练练,内伤一定会好。” 沈瑄道:“我如何能够练它!” “不行,你给我练好了!”蒋灵骞急了,“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不珍惜吗” “我珍惜的,”沈瑄无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练。” “沈郎,”蒋灵骞长叹一声,徐徐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可是从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沈瑄又不明白了。 蒋灵骞闭了一会儿眼睛,道:“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会上天台山来找我怎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瑄立刻道:“不是的,离离。那都是我真心的愿望,并不是因为我要死才对你说说。”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愿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虽然明知荒唐,我也很满意。沈郎,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时日无多,我不会要你陪我,不会的。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那太为难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离离,你拼命拿到这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蒋灵骞看见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沈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要好,可就是因为这卷书,使我们两家结了仇。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理我,我心里生气,又不能怪你。你父亲的死,我阿翁总也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你喜欢我,也没有用……” 沈瑄心里茫然:“为什么没有用呢” 蒋灵骞续道:“现在我为你取回了这本书。你将来练成书上的功夫,从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以后你想起我来,是不是可以当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接不上来,倒在沈瑄的臂弯中细细喘息。沈瑄将她紧紧地搂住,害怕她的生命真的会从指间滑落:“离离,我永远当你是我的爱妻。” 蒋灵骞又是微微一笑,声若游丝:“那么你再答应我三件事。” 沈瑄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蒋灵骞却又闭上了眼睛休息,她实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说三件事来着,遂道:“从前你就说有三件事不曾办得,那第三件事还没告诉我。” “傻子!”蒋灵骞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希望到死都能跟你在一起,原以为不成的,没想到今日果然应验了。” 沈瑄再次听见她说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蒋灵骞叹道:“答应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练好武技,为我报仇。沈郎,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学宗师的,和你的阿翁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胜的把握,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去找夜来夫人。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你是我夫君,你一定要记着我,每年为我烧纸,至少,至少烧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费尽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他心中热血激荡,几欲碎裂,只能反反复复说着:“离离,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然而蒋灵骞却是连说出第三件事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目不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沈瑄瞧着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残存内力替她吊一口气,那么她还能清醒一会儿,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枢穴上。 忽然,眉间一阵冰凉,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终于晕倒了。蒋灵骞颤抖着手,却拔不出那枚绣骨金针,叹道:“你要救我,自己还会有命吗” 她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丛林之中有一处小小的观堂。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蒋灵骞已经站不起来,把飞雪白绫一头系在沈瑄的腰间,一头挎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缓缓地爬到了那座名为“水月”的道观门前。 “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救救沈郎。”她把那本《江海不系舟》塞入沈瑄的怀里,解下飞雪白绫,慢慢地向海边的悬崖爬去。 微凉的海风翻动着她的秀发,如朝云漠漠,如暮雨潇潇。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唤——离离!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时犹在梦中,哪里会唤她呢她静静地坐在悬崖边,等待死亡的来临。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闪,越过一个雪白的幻影。